大地是湿润湿润的,宛若刚下过一场暴风雨,滋润着这干裂的地面。
如果血颜在的话她会很开心,她可以将自己的脸全都涂成红色的,就用地面上的血。
这染红了大地的鲜血混着魔族与人族的血,彼此因为千年没有结果的死战而相互憎恨,水火不容的两族却竟然让自己死后的鲜血融在一起了,宛若战争永远不会结束。
城中的石屋尽数被夷为平地,遍地的断肢残骸,积成一滩一滩的鲜血倒映着清晨的浅蓝。天际边一缕清澈的阳光远远投过来,将红黑相间的山头罩在里面。黑色是这块与世隔绝的大地特有的颜色,红色是所有生命特有的颜色。
曾经,在他们咿呀学语的时候,蹒跚学步的时候,是他们的父母小心翼翼扶着他们,期望他们快些长大,长得壮实壮实,继承他们的意志继续屠杀这块大地中的魔物。但,现在是他们还娇小柔弱的身影在扶着自己身受重伤的父母,小小脸蛋挂着高兴的神色。
他们赢了。
一夜很短,但对他们来说却有一年般漫长。有人在悲凉落泪,抱着昔日好友残缺不齐的尸骸痛哭不已 。有人虚脱地躺在血水中,满足地望着崭新一天的浅蓝色。有人还怒在头上,不住痛骂不已,骂得口沫横飞,人族自古至今所有最恶毒的话都被他骂完了,也许他已经重复骂了好几遍。
有人则咬牙强忍剧痛,让身边的人帮自己包扎伤口断肢,目中的烈火比昨夜还要旺盛。有人则一拐一瘸地在遍地都是的断肢残骸中四处摸索找寻,挑选称手的骸骨,一旦找到适合自己的骸骨,立即笑得面目狰狞,仿佛又可以大杀一场了。
目光从这些人身上移开,展隐天一屁股坐在城头,望着天际边的那丝晨光,久久不语。
“不怕,用力,你给我使劲。”武轶霄粗大的嗓门充满了怒气,手指飞舞地指挥帮他包扎的人,他浑身鲜血淋淋,连脸上都是。
嗤,他将自己的衣服扯得粉碎,光着膀子将粉碎的衣服扔给那个人:“拿去,看看还有谁需要包扎。”
现在才知道他们衣服破破烂烂的原因。
武轶霄从肩膀到背后,到胸前,到小腹,到双臂,到双腿,从头到脚全是伤痕,深浅不一,但他已经是最好的一个。那人接过被他撕烂的衣服,惧怕地看一眼他那非人的魁梧膀子,又羡慕地吞了吞口水。
忽而被他撕烂的衣服之中掉落一块碎肉,武轶霄拾起来看一看,眉头一皱:“魔物的。”
随手丢掉,昨晚杀了一夜,这块碎肉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进衣服之中竟然浑然不觉。
那人眼馋地看着他的膀子:“是不是修炼过生死纵横霸体功就必定能变得如此高大强壮?”
武轶霄一愣:“谁说的?”
生死纵横霸体功,血骨堡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这可怕的功法。
甄逸世满脸羞愧,目中尽是不甘:“昨夜多亏你一直舍身护着我们三个,否则恐怕我们已经死了。”
武轶霄听到他的声音便又不高兴起来,瞥了一眼这位六大门派掌门之一。但他吐了一口气,嘿嘿一声笑了。没想到血骨堡活了下来,更没想到他们将昨夜的魔物悉数杀尽,他至今意犹未尽。
那就算了,哪怕玄羽秘技是失败的,昨夜的死战已经让这个巨人感到十分满足:“我走的是力量流派和范围流派的路子,那种场面根本无法施展开身手,还不如化为你们的盾牌,让你们放心将它们全都杀了。”
展隐天也禁不住苦笑一声,回望一眼整个血骨堡,这时候浓浓的血腥气已经盖过了原本的魔气,遍地的断肢残骸让血骨堡看起来像是一个屠宰场:“你们真是太乱来了,难道跳下去的时候就没想过会死么?”
武轶霄哈哈大笑,剧痛让他直咧牙:“当然想过,不是成为羽武者就是死,那就是老子当时所想的。”
甄逸世长长叹息,凝眉不解:“为什么?这也无法成功的话究竟哪里出错了?这秘技已经无法更进一步完美了,为什么,到底问题出在哪?”
展隐天也面露失望,不过失望一闪即逝,这一夜是血骨堡千年里最疯狂的一夜,血骨堡一直以防守为先,从未像昨晚那样彻底失控:“不过也罢了,也许玄羽秘技本没有错,而是我们没有一个人有资格成为羽武者。”
也许吧。
武轶霄不想听到他这句话,不住地摇头。
何弦志牙缝里嘶嘶地吸了一口气,沈忆琴终于将他最后的伤口用力绑紧了,他疼得抹了一把汗,发现手上全是血,脸上肯定也都抹上了:“如今还剩多少人?”
展隐天刚才就已经点过,目中微光黯淡,闭上眼睛:“不足百人。”
原本数千人,最后只剩不足百人,当中还包括不能死战的小孩子们。
按理说面对昨夜那片无边无际的魔物,能够取得如此战绩足以骄傲,但事实并非如此,他睁开眼,绝望地看着天边:“下一次,它们又会重生,而我们却不能。”
所以千年里他们一直在选择防守,除非有十全把握,否则绝对不会进攻。
沈忆琴银牙微咬,看着天边,那是何离剑追着血颜所去的方向:“我要去找他们。”
何弦志也支撑着站起来,两人就要离去,武轶霄叫住他们:“够了,你们两个,若是还活着早就回来了。”
沈忆琴冷道:“那倒未必,昨夜我察觉到一个异象,一直心中不安,再说继续留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下一次它们重生的时候,这里已经不在了。”
秀目看往何弦志,何弦志冷冷一笑,看着天边,说出让人心中战栗的话:“既然是倾巢而出,现在是将它们整个窝都端掉的最好机会,只要将母体杀了,它们就无法重生了,这场封闭的死战,就此结束。”
说完,两人看了展隐天一眼,又往身后的城中看一眼。如果他们可以将母体杀掉的话,现在看到的一切将会避免惨遭魔物下一次重生的灭绝。
展隐天微微哆嗦,猛然跳起来,目光剧烈闪动,蓦然大喝一声:“能走的都过来。”
武轶霄吃惊地站起来,看着沈忆琴:“你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吃惊,总是想到我想不到的,还以为你当了母亲之后脑子会笨一点。”
沈忆琴不屑地一笑。
却见一共只有五十六个人相继来到展隐天面前,个个都面露悲痛之色。
展隐天目光从他们脸上掠过,点一点头:“也活不成了,那就跟这几个从外面来的去将母体杀了,现在不杀以后就杀不了了,现在杀不了以后也活不了了,走吧。”
这五十六个人刹那目露震惊,旋即化作无尽狂怒和兴奋,你看我我看你,爆发出一片粗野的大笑声:“走,将那母体杀了。”
他们从未像昨夜那样失控,也从未主动进攻过魔族,一听到这句话,因为这一场死战带来的悲痛顷刻化作了兴奋,以及千年里一直永远无法消灭掉的憎恨和狂怒,一片群情激涌。
甄逸世摇摇晃晃站起来,被武轶霄按住:“甄掌门,你留下,你已经不行了。”
甄逸世拨开他的手:“谁也不能拦我。”
展隐天没有阻拦他的意思,环视一圈:“还有要去的吗?”
眼见没人再能站起来,喝道:“走。”
一众人摇摇晃晃,醉汉一样从破败的城头掠下,将城脚下的血水踩出一片片飞溅的血花,沿着血红血红的斜坡下去。何弦志与沈忆琴相互搀扶,彼此紧握对方的手,心中的牵挂始终只有一个,何离剑究竟如何了?
展隐天回望一眼山头的血骨堡,此刻的血骨堡沐浴在晨光中,红黑相间,这才是血骨堡应有的样子,被鲜血染红的黑色古堡。这可能是他们一去不回的路,但他们必须去,不去也死,去也死。
他们是被逼的,但更是心中渴望的。千年了,必须来个最终的了断,每个人都想将那头母体杀了。
“它们的窝在哪?”武轶霄凝望远方,其实很简单,沿着它们来的路一直过去就肯定能到达,但他已经等不及。
展隐天目露冷光:“这块大地的尽头。”
这块大地是被封印起来的大地,与外面空无一物的黑色大地本是同一块。众人进来的时候是从残坟沟的空间裂缝中进来,这块大地的尽头就是退魔遗迹的的深处。
“曾经。”展隐天想起很古老很古老的事,目中似乎看得见相隔千年的悲痛,一定比今天的血骨堡还要悲痛,那悲痛让他们不再相信能离开这个封印,“血骨门的先辈们去过一次,将一个人送了出去,但他究竟有没有成功出去,没人知道,血骨门原本仅剩一成的人,却又失去了九成。”
这仅剩的一成人中的一成人,就是血骨堡这些人的祖先。
“这就是你们认为无法离开这里的原因?”武轶霄已经猜到了。
“不。”沈忆琴秀眉微锁,在回忆昨夜察觉到的那一瞬的异象,她也不敢肯定,“可能他正在尝试解开封印。”
可能吧,否则如何解释这个异象的诞生?
展隐天对昨夜的异象浑然不觉,听过她的讲述,大吃一惊,呆若木鸡,喃喃道:“难道真的可以离开吗?”
不知道,他们在这边猜测是何离剑在尝试解开封印,但何离剑昨夜也是对那异象惊诧不已。那异象到底为什么会出现?究竟是如何出现的?到底是谁造成了这个异象?这个异象又意味着什么?
沈忆琴目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但也有可能是她造成的。”
十六年,她与何弦志已经习惯了那名少女的诡异,只要有她插手的地方,有她插手的事,必定总是让人无法理解,震惊不已的。
比如他们身上特殊的魔咒,比如她解开了铁水湖的熔铁阵法,比如她对玄泰之巅的了若指掌,比如她利用何离剑打开了这个空间的入口,至少,比如她只不过是一道幻象。
她的本尊到底是什么样的魔物?
她策划了一切,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中,可能包括昨夜的死战,倾巢而出的魔物悉数被灭绝的结果也是她计划之中的。她的计划一环扣一口,密不透风,从未失败过,一定策划了千年,这千年里不光是人族为了成为羽武者而茶饭不思,她也在精心策划着复仇大计。
武轶霄目中燃着怒火,咬牙恨道:“那魔巢,到底在哪?还要多久才能到?”
魔巢,那是一个绝望的地方,血骨堡千年的血和肉就是因为魔巢而起的。那深藏在这块大地最深处的母体,就是血骨门命运的起源,也是命运的终结。
但如今它却空荡荡的,静悄悄的,何离剑望着这块大地的最终尽头,那就是魔巢:“就是这里吗?”
血颜拉住他:“不能再往前了,在它们察觉到我们之前好好想一想,要如何才能以最稳妥的办法进入绝望谷。”
展御风已经彻底恢复如初,完全无法相信他曾经遍体惨不忍睹,冷着脸望着那尽头:“虽然说它们倾巢而出,有一头魔物却必定永远不会离开,我们得好好想一想潜入的法子。”
血颜点头:“不错,除了八生魔还有一头不下于它的魔物,八生魔专门负责带领魔物进攻我血骨堡,它则专门死守魔巢,专门守护着母体寸步不离,先辈们称之为卫魔。”
何离剑停下脚步,凝眉不语。千年里他们只尝试了一次深入到这里,将那个人送进去之后便被迫仓皇撤退,最终仅剩一成的人逃回血骨堡。而后,再也没有那个人的任何音讯,那个人就是方宇宗。
这块大地的尽头是片平坦的大地,焦黑焦黑的,有点像外面的大地,空无一物。回望过去,连绵起伏的黑色群山若隐若现,藏在身后的地平线后面。
“太像了。”何离剑凝眉,环视着这一片平坦的大地,大地因为干燥裂开一道道裂缝,“这里跟外面的大地很像,简直一模一样,这里就是这块大地的尽头,是与外面的大地相接的交界之处。”
展御风抬手往前面的地平线指过去:“就在那里,有一处天坑凹陷下去,那天坑就是魔巢所在之地,但只有一个入口可以进去,天坑旁边就是绝望谷,他就是从绝望谷底出去的。”
千年来他们一直以为方宇宗失败了,现在才知道唯一的出口就是他说的谷底某处。
天知道千年前的时候他究竟如何一个人冲进魔巢,直入绝望谷底,然后逃出去的。如果他在离开退魔遗迹找寻人族帮手的途中没有死去的话,千年前血骨堡早已经得救。但命运就是这么戏弄血骨堡,非要他们苦苦支撑了千年才等来何离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