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来的却竟然是她,无声掠上黑色的无限剑山,她赶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别过来。”姚羡琦喝道。
她惊得收住脚,紫光剑反射着黑色的峰头,黑色奇石之中,黑色的地面,那两个人就躺在黑色的地面上。十丈开外,千年里一直挺立不倒的古松被劈为两半,无限剑山千年里只有它是活的,现在它也死了,跟满山的墓碑一样。
小心翼翼抬起脚。
姚羡琦恳声道:“不,别过来,现在别过来,回去告诉他们,魔族的目的是四令。”
“四令?”郝癸霓应该停下脚步,但她没有控制住自己,震惊地看着丝毫不能动弹的两人。跟盂洁瑶、郝雄章与自己的母亲一样,这到底是什么手法,她无法解开。
“连你也无法阻止吗?”她哆嗦,这两人来去如风,一切结束的时候玄极门还没有一个人回过神来。
“快走。”姚羡琦压着声音,希望她现在就停住。
她停住了,紫光剑落在黑色的地面上,叮当作响,一动不动看住躺在地上的何离剑:“何离剑。”
姚羡琦闭上眼睛,她还是过来了。
盈盈跪在他身边,纤纤素手抖着,不知道该不该碰他,眼中微光闪动。也不知道怎么总觉得自己不应该过来,这个样子的他一定不想任何人看到。她还是收回手,但却又想触摸现在的他,他应该需要吧。
轻轻按在他的手臂上,声音在要发出来和不发出来之间犹豫,犹豫的时候声音自己出来了:“何离剑,你怎么了?”
那是泪水,是一辈子的泪水吗?直勾勾看着天空,天空空无一物,明明还活着却觉得他死了。这是何离剑吗?像一个终于得到唯一想要的东西满足地死去的人,又像是一个一瞬间失去所有一切绝望地死去的人。
他好像得到了什么东西,又在同一瞬间全部失去了。
就连坚持到得到这个东西的那份斗志,那份意志力,那份坚强都没有了。那是他还没得到这样东西之前唯一拥有的斗志、意志力和坚强,随着这东西的失去,支撑他一定要得到这东西的斗志、意志力、坚强也都荡然无存。
因为那东西已经不存在了,在得到的瞬间不在了,所以不需要一直以来的斗志、意志力和坚强。他现在即是已经得到而满足地死去,也是因为一无所有而绝望的死去。
纤纤素手哆嗦着将他脸上的泪水拭去,指尖触及那黝黑的肌肤,总是在颤抖。她有一种罪恶感,她一开始就应该听姚羡琦的,但她现在一错再错,触碰着他,就像在触碰他的伤口,那样会让他痛苦无比。
应该让他一个人安安静静的,那样也许他还会站起来,这个时候最好谁都不要看到他这个模样。
这么想着,他脸上的泪水不知不觉擦干净了,她颤声道:“到底怎么了?”
那两个人究竟如何重创了他,他明明没有受伤,却竟然哭了。
姚羡琦眼中此刻尽是那名美妇人的容貌,原来那就是他的母亲,好美,好温柔,但却在十六里一直用痛苦将自己禁锢起来。十六年后才终于得以见到他一面,却是以他的敌人的身份出现,以人族的敌人的身份出现。
这是一个伟大的女人,她与他的父亲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父母。十六年不见一面,宛若早已不在人间,让他绝望,让他痛苦,让他挣扎,让他愤怒,让他憎恨,让他被世界遗忘,看起来是在折磨他,但却只是为了让他活下去而已。
其实他们两个比他还要痛苦。
“魔气的根源。”她喃喃道,似乎明白了,一定是因为魔气根源,所以他们两个被刻上了魔咒,只要自己身上的魔咒能换得他继续活着,他们宁愿背叛人族。
其实他们是自私的,尤其身为三杰,他们是自私的。
可是美妇人捧着他的脸的那一瞬间,她却觉得她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女人,并不觉得自私。因为如果换成自己,自己应该也会跟她一样选择魔咒吧,也许自己也是一个自私的人。
如果为了一个必须保护的人而与世界作对,她一定会去做的,哪怕被人认为是自私,因为那个人是她的唯一。
“魔气的根源?”郝癸霓知道他就是因为这个才来到玄极门,也因为这个成为了魔武者,但她不明白,“什么意思?”
姚羡琦看着她,这名少女真幸福,她肯定体会不到他的痛苦。不,连自己的痛苦她都无法体会到吧,更别说是他的了。
拥有的人永远无法理解一无所有的人的痛苦:“那是他父母,天下三杰剩余的两杰,是他父母。”
“天,天下,三杰。”郝癸霓身心剧颤,双眼圆瞪,这几个字要说出来竟然比登天还要难,“他的父母是,天下三杰,剩余的两杰?”
于是全都明白,他身上无法根除的魔气根源,接受魔咒的父母,被世界遗忘十六年的人。
他唯一想要的就是父母,那就是他独一无二的斗志的来源,独一无二的意志力的来源,独一无二的坚强的来源。
他终于得到了,但却同时失去。
他的父母没有被杀害,五大恶人十六年前没有去过绝断峰,褚黥翟也没有去过,是他父母自己选择魔咒,为了他恐怕比魔咒还要可怕的东西他们也会接受。
父母的唯一是孩子,孩子的世界是父母,从此以后他被世界遗忘,在世界的角落里蝼蚁一样挣扎着。
如果没有魔族,他的父母和他站在任何人面前,恐怕连六大门派都不敢随便出声。
用毁掉他的世界毁掉他的一切的方式来换取他继续活着,真是残忍的交易,残忍的交易都是被迫无奈的。他不仅失去了原本的人生,也失去了原本应有的尊严,失去了原本应有的力量,失去了在这个世界原本应有的位置。
但他自己一个人将之夺了回来,他战胜了自己的过去,夺回了自己。他踏上了武者之道,夺回了自己在世界中原本的位置。他成为了魔武者,夺回了与原本相应的力量。并最终也得到了第一件失去的东西,父母。
却在同一瞬间,全部失去。
两名少女都沉默,一动不动。
许久许久,郝癸霓低声道:“起来吧,何离剑。”
她不懂,姚羡琦知道那种痛苦,父母为了孩子连性命都可以供奉出去的那种痛苦,但是她不懂。
“何离剑。”郝癸霓轻声叫他。
手脚微微一酸,姚羡琦坐起来,她可以动了,看着何离剑,他其实一定也可以动了。但是他没有动,便走到他旁边。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全是靠他自己一个人,从没有人帮过他,也没有人帮得了他,除非他自己站起来,不然谁也无法让他站起来。
“你不想救他们吗?”郝癸霓颤声道,难道这个人就这么放弃了?
但是身有魔咒的人,怎么救?魔族从一开始就将他的命运和他父母的命运牢牢掐死了。
姚羡琦也哆嗦声音:“何离剑,你听得到的,只要你愿意,我现在就跟你追过去,你听到吗?”
郝癸霓娇躯微颤,看着这个死人一样纹丝不动的黑小子,突地狠狠抽了他一耳光,怒道:“你给我起来。”
这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在山间回荡不绝。
姚羡琦也禁不住握紧拳头,不转睛地看着这个人,过去种种不断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出现。
从刚认识他,那时候他已经战胜了自己的过去,并以几乎不可能的十七岁步入武道。如郝豪韧说过的,十七岁已经不适合习武了,早已经定型的年纪。
但他做到了,普界门一生就一师一徒,是择徒最为苛刻的门派。但吴步观在他醒来之后马上就收他为徒。那时候,没人知道他是双杰之子。
那是他第一次被世界所看到,第一次进入世界的眼中,因为他战胜了自己的过去,夺回了自己和自己的人生,因而得到了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武者。
到他将自己从冼立风手中第一次救走,他识破了冼立风的夺魂十刃。连她自己都无法识破的夺魂十刃,刚入武道的他却识破了。那时候,没有人知道他是双杰之子。
到两人逃亡途中,他以古武气境的修为就能排出玄气,却因为自卑而自励不住提醒自己还很弱。天下能以古武气境修为排出玄气的人一个都没有,他做到了。那时候,没有人知道他是双杰之子。
明明是一个非同寻常的人,却为什么催眠似的不住提醒自己很弱,那份非同寻常足以让他狂傲。因为他是一个想要战胜自己的人,狂傲的人只会被自己的狂傲奴役。就是在那个时候,她莫名被他引起了共鸣。
到绝断峰顶,他吞服三思丹救了自己和小桃儿,两人发现了木吊坠的秘密,并以木吊坠救了小桃儿。现在才知道木吊坠就是木令,他父母以自己的方式将木令的能力局限起来。那时候没有人知道他父母就是双杰,他也不是一般的小子。
再后来,他毫不犹豫使用木令的力量,宁死不愿意从她面前走开,因为两人都愿意为彼此死去。
到了望曦城,误以为他死去的她,刹那崩溃。她意识到自己已经不能没有他,从那时候起他已经是她唯一剩下的东西,所以才会崩溃。宛若幻想着他能起来一样,将望玄丹塞入他口中,那时候她多么渴望他能起来。
最后到了仁武城,两人第一次分别,她话都说不出。
现在,她看着一个陌生人似的。一直以来他从未倒下,哪怕她还不认识他的十六年里,他也从未倒下。如果没有他自己早就倒下了,正因为一直不倒的他,她和仁武帮才有了全新的开始。
但现在他终于倒下了。
颤声道:“何离剑,你听到没有?”
郝癸霓将银牙咬得咯咯作响,气得站起来,转身要离去,却又不愿意就此放弃似的,最后看他一眼,怒得再给他一个耳光,头也不回离开:“混蛋东西,我看错你了。”
他现在两边面颊都是红通通的,浮现出两只小小的手印。
姚羡琦咬住嘴唇,看一眼郝癸霓,她真的就此下了山,婀娜身姿已经掠了下去,变作一个小黑点。
微微一响,她默默低着头,跪在他身边,大眼睛直勾勾看着黑色的地面。微风将她的衣袂吹得飘动,窈窕诱人的身躯一动不动。
“好吧。”过了许久,她目中的绝望在颤抖,看一眼满山的石碑和残剑,这些古人都已经死了,她淡淡笑,“那就这么结束吧,你不该自以为是的,从十六年前起,你就应该在没人看得见你的角落里无声无息死去,为什么要反抗呢,为什么想要改变呢,原先不就一直挺好的吗?”
何离剑闭上了双眼,似乎她说的是对的。
姚羡琦轻轻握住他的手,无声地黯然而笑:“就到此为止吧,都结束了。”
何离剑长长叹了一口气,慢慢睁开眼,望着空无一物的天空。
轻抚着这只手,姚羡琦没有再说什么,静静地坐在他身边。
何离剑慢慢坐起来,望着远方,那是终于见到的父母消失的方向。他站起来,姚羡琦也站起来,看着他一动不动。
许久,他轻声道:“对不起。”
姚羡琦一个哆嗦,继而嫣然而笑。
“谢谢。”他低声道,深深吸一口气,这一口气吸得颤抖,身子也在颤抖。
怅然望着那株被劈为两半的古松,闭上眼睛,似乎要将如梦一般的短暂的那一瞬间牢牢印在心中。睁开眼睛,似乎期待那一瞬间重现,母亲再度出现在面前,温柔地捧着他的脸,凝望着他。
哆嗦着声音慢慢将那一口气吐出来。
如果那短暂的一瞬间可以无限重复,那该多好。
举目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握住了拳头,那是不可能永远重复的。如果他还站着不动的话,他们就会离得越来越远。随着他们离得越来越远,那短暂的一瞬间就越来越清晰,提醒他似的,你不想永远跟他们在一起吗?
那就去追他们吧,将他们救出来。
“走吧。”他掠下峰头,毫不犹豫,也不管结果如何,一旦认定就会不顾一切地去做,一直是他的唯一的做法。
而他坚信一定会成功的。
“嗯。”窈窕身影紧随其后,追上了他,牵着他的手一起飞速掠去。
眨眼间,两人消失在群山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