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逢午后,绣河庄难得清闲,一道烈马的刹蹄声划过边际,忍得四周的鸟儿都扑煽着翅膀惊恐万状地从林子里飞出。
顾十七手指一滞,听见这出其不意的怪声,奇怪的走到门边瞻仰一眼。
此时,一具模糊的人影映入眼帘,当他们走近后,才清楚看见端木仇抱着满颈是血的宁嫣正朝堂屋飞奔过来。
“救宁嫣……”
踉跄的步伐终是抵不住,端木仇抱着宁嫣骤然跪在堂屋面前,因脚底的血肉被火剐烂得严重,已站不稳脚。
顾十七见状,眸子瞪大,顾不得去多想事因,一声吆喝,“快扶她上榻!”很快地,正值休息的医徒们四面八方赶来把宁嫣抬进堂屋。
端木仇脸色极为惨白的跪膝在地,大口大口的喘息。
堂屋乱成一团,满屋子是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婠儿自觉呈上针灸包、药箱以及各类止血绷带,绿儿抬水为宁嫣清洗血迹,倒是顾十七,对这状况似乎习以为常,一副镇定自若的姿态仁心仁术。
景城错愕的看着这一幕幕,心不由自主地被拧紧。
一柱香的时辰过去后,堂屋终于恢复了平静。端木仇站在门外上下徘徊,一见婠儿端着满盆被血染红的水出来,胸口骤然钝痛了一下,仿佛下一秒便会窒息。
随后,顾十七淡定而出。
“她怎么样?”端木仇迫不及待的上前追问,完全顾不得脚底崩裂之痛。
顾十七瞥了他一眼,看他这狼狈的身行不难猜他暗地里的计划已实施。宁嫣这一身伤她倒不足为奇,因为她先前已忠告过宁嫣,只是宁嫣固执己见不听信,她作为一个外人也不好去干涉。不过让她出乎意料的是——端木仇救了宁嫣。
“我若说她死了,你信吗?”
顾十七故意丢出一句,想看看他会有何反应。
端木仇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身子果真险些摔下,踉跄地退了退,像生根似地站住,怔愣的望着顾十七,不置信。他脚假伤一事,先前请过众多大夫来看都未能察觉出,可这个女大夫从神色和言语间就知她已看出他脚伤有假。
得知她医术精湛,所以他才义无反顾赶来绣河庄让她救宁嫣。
可她竟然说,死了?
这时,景城悠悠而出,接着一只手横臂搭过顾十七的肩头,“我阿七的医术你都怀疑,那天底下还有可信的大夫吗?”
顾十七余光一瞥,了当推开景城。
端木仇眸子蓦地亮了,目光仿佛刚从遥远的地方摸索回来似,明了这言外之意后,随即绕开他们二话不说冲进堂屋。
“慢着!”顾十七叫住他,冷冷地望着前方说道,“几天前,我为了查证你假伤一事,让景城男扮女装青儿的妹妹与你相见,却意外得知你要屠杀宁家一事。”
端木仇顿时一震,心底无数个说不清的彷徨,脚步止在她身旁,眯眸。
“你什么意思?”
“这里是绣河庄,不是端木府,一切规矩都要按照我说的做。请你把所有事情跟宁嫣坦白,至于什么事你很清楚。”顾十七目光锐利的瞥向端木仇。事到如今,也该水落石出了,冤冤相报何时了?
端木仇语窒,阴沉着脸色踏入堂屋。
榻上的宁嫣已醒来,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屋梁,仿佛像个活死人,唯一的意识只是在克制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脑海里还在显映着方才那一声巨响,那火花四射的一幕,那群推杯换盏的父辈倒下的场景。
——我亲耳听见他说要在大寿当天诛杀宁家的人,我希望你能赶紧离开端木仇否则会有危险。
这是顾十七两天前对她说的话,她原本不信,可没想到自食其果了。
……
端木仇望着榻上的宁嫣,颈项围了好几层绷带,手脚一并显著擦伤,原本耳中明月珠却粉碎成沙,耳廓因板块压伤,现状变得臃肿,红得让人触目惊心。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不可说的了。
“这一切都是我安排的。”一句暗哑的话不冷不热,却毒药般刺入她心骨。
她一言不发,依旧望着屋梁。
宁嫣的反应,出奇的镇定,这让端木仇感到一丝疑惑不解。
“十几年前,端木家开祭典,我爷爷及叔公带先祖的骨灰坛从故处来西镇,不料途中遭到山贼屠杀,两个年事已高的老人身上所有的银两一分不剩,先祖的骨灰坛也随风而去……”说到这,端木仇眼里骤然闪过一丝怒意,垂在身侧的手不经握紧,接着说,“那帮山贼就是你们所谓的宁家人,你爹能成为苏州财主,那是他烧杀掳掠得来的!”
宁嫣面色一片惨白,此刻的她不知是该哭还是该内疚,这样震怒的端木仇是她从未见过的,一副血海深仇的神色,让她心生惧意。
听到这番话,门外的顾十七和景城心有余悸的相视一眼。
端木仇倒吸一口气,别开眼,“我承认当初娶你,不过是为了报复宁家人。因为这样,便能从你口里得知你爹的一举一动,并找到好时机报仇。两个月前,你说宁龍大寿将至,于是我便拿豺狼咬伤为由装瘫痪,为的就是让你留在端木府,好让我的人假借你口谕在宁家做仆丁筹备大寿之事,能有机可乘在竹房里安置火药。”
宁嫣错愕,心好像被拴了块石头似地直沉下去。
原来顾十七所言句句属实,端木仇的伤是假,是她自己护短,反倒轻信一个居心叵测要杀害自己亲人的丈夫。宁嫣双睫紧闭,一颗泪珠顺着眼角自流而下,“所以那封休书……”
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一颗棋子。她宁嫣一心一意去待夫,事终只有一封休书。
端木仇目光黯下,背过身没有再多看她一眼,气氛不知不觉僵下。半晌后,他恍惚抬头,那张冷沉的脸润得出奇。
“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事已至此往后就各自形同陌路,你好生在绣河庄修养,一会儿我让人送来银两,珍重。”
宁嫣一愣,望着他的背影,滞留了几秒后迎步向前而去。
他说。
珍重。
好一个事已至此,如今的她又何来珍重?宁嫣余光地下,无意间瞥见地上一把铁剪。她蹙眉,惨白的脸色憋的青红,身体摇摇欲坠一晃,像断了线的风筝般从榻上摔下,随即捡起地上的铁剪。
端木仇一听到这微许的碰撞声,下意识转身,却猛然看见宁嫣手持铁剪正准备往手腕划去。
端木仇瞪大眸子,不假思索冲上去打掉铁剪,一把扣住她的手腕,脸上皆是一闪而过的恐惧,
“你干什么!”
“为何不一并把我杀了?”
宁嫣唏嘘不已,竭尽全力推开他,端木仇原本脚底崩裂严重,被这么一推险些要晕厥。宁嫣不顾他,试图捡起铁剪。
景城见状,二话不说冲进堂屋踢开地上的铁剪,往后紧拽住宁嫣身子,克制她的情绪,“有话好说啊宁姐姐……天下之大何苦为一个男人殉情?你长得这么美不怕没人要你,实在不行,考虑考虑我也行啊?”
“放开我!”
宁嫣奋力反抗,失去理智的朝他反咬一口,一心求死。
景城痛得呻吟一声,顾十七下意识一掌打下她的风池穴,宁嫣头晕目眩,眼前一片昏暗,渐渐的看不清四周的徐影。
景城连忙抱着她上榻。
端木仇晃了晃脑袋,踉跄稳脚。顾十见宁嫣这般痛苦,瞪了一眼端木仇,从容不迫地走到他跟前,“这样的结果,你高兴吧?这个傻女人真是够傻。”
端木仇彷徨一愣。
顾十七别开眼,无力解释道,“实不相瞒,两天前我早把此事告诉过宁嫣,只是她誓死信你,执意将自己往火坑里推。端木仇,你一心报复,可有想过宁嫣的感受?她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当真留下一封休书让她走?”
顾十七说完这些,没见端木仇脸色已苍白一片,那张一贯冷沉的脸已痛苦得不能自已,身子隐隐发颤,拳头紧握透出一丝泛白的指节。
沉默像一把蜿蜒的白刃。
顾十七不知他在想什么,可即便只是利用,但他们也实实在在同床共枕快至一年,即便不念夫妻之情也要念宁嫣对端木家一直以来的真心实意。
“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
端木仇仿佛从千言万语中艰难的抽出一句。
顾十七自知事态已无法挽回,也不再去为难他,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顾十七叹息,轻轻颔首。
“好,既然如此,烦请仇公子今后好自为之。”
端木仇凝了一眼榻上的宁嫣,那张难以启齿的唇始终没再开话,沉吟了会,别开眼踏出堂屋,随即跳上马甩下鞭渐行渐远,落寞的背影像只脱队的孤雁。
“阿七,那宁姐姐怎么办?”
景城疑惑的问。
顾十七上下瞄了他两眼,“要不送你好了?”
话音落,景城果真眸子润得出奇,一脸期盼的样子像是求之不得。顾十七瞥见他眼里流动的那抹兴奋,顿时一股脑儿的怒意,忍气吞声地转身走出堂屋。
景城随即嬉皮笑脸的追上,“诶我开玩笑的别生气啦,送谁我都不要,我只要阿七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