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十七上下瞄了她两眼,淡定作声,
“他不在。”
莫葵显然不相信,手插腰气势汹汹的回答,“少骗人了,我今早亲眼看见城哥哥进庄的,一定是你把他窝藏了!快把城哥哥还给我!”
顾十七轻笑,这小姑娘表面娇弱,可骨子底可比景城那小子倔得很,这一口一句的城哥哥,还真是亲昵。顾十七眼珠子一转,灵光一闪,随即回到堂屋拿了一本置在桌案前的医书,缓缓递她手边,
“看你一身锦衣华服,定生于书香门第,想必天资聪慧,倘若你能从此书找出益母草之用,我便把他还给你,如何?”
莫葵听她这样说,嘴角上扬带着几分傲气怡然自得。本想不作理会,可若了当拒绝又会显得没体面,也贬低了自己。思绪一番后,莫葵趾高气扬的接过手,
“这可是你说的。”
莫葵翻了一页沉重的书皮。接二连三的咽了口唾沫,这本书厚得惊人,她眼睫乱颤,生怕自己找不到,抓着书本找一个无人的角落仔细翻阅着。
顾十七见她渐行渐远后,余光朝屋中一瞥,“她走了。”
景城撩开棉絮,八尺高的身子极为艰难的从太师椅下卖力钻出,一阵畅快无阻的四肢活动后,景城短促而痉挛地呼了一口气,
“谢谢你阿七。”
顾十七瞬间好奇,“她是你妹妹?”
景城摇头,口干舌燥的坐到桌案前斟了一壶茶,边说,“不是,我是家里的独苗,她是咱长州娄知县的千金,莫葵。我跟她的事,一言难尽。总之见到这大小姐能躲多远躲多远。”
一言难尽?
顾十七眸子润得出奇,脑海间莫名其妙的胡思乱想一番,从莫葵她的话中可以听出这姑娘对景城别有一番情愫,她像来讨债的,他像是逃债的,这一追一躲,难不成是……
“难不成是因为娃娃亲?”顾十七深思熟虑中没料到自己真把话脱口而出。
景城眉目一挑,忽然幽幽地划出一抹云笑,心情极好的倚在门口,眼里充斥着一股放荡不羁的笑意。
“哟,你这么关心我娶妻生子啊?”
顾十七早料到他会借此话调侃,别开眼准备走出屋外,“我只是随口问问。”
景城一把手拦下,目光居高临下的望着她,上半身蓦然倾过去,呢喃道,“阿七姐姐,你若想知道,我可以跟你长话短说。”
顾十七郁闷的翻了个白眼,骤然将他推开。
“没兴趣。”
“再过几年,我就能上门提亲了。”?景城随即丢出一句,手插着腰满脸笑意。
顾十七脚步戛然而止,沉不住好奇心转头一瞥,望见他眼里那抹兴奋,不由扯扯嘴角,语气讪讪地,“你俩真是指腹为婚?”
景城侧过脸,忽低地笑出声,摸着下颌倚在门口,望着她继续暧昧的笑。
“别误会,我说的是你娶你。”
顾十七耳根一热,她明知道这小子的滑稽,为何总是一次两次陷入其中?她是他名义上的师傅,又是他姐姐,他怎能说出如此轻佻得近乎调戏的话来?
“啪!”
顾十七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耳光。
景城怔愣,无辜地捂着脸,耳畔又听见她说,“准备一下随我去西镇,事过七曜应该有消息了。”
好罢他承认,对她他永远是输。
————
得知义父病逝,孝子盖篱一路带着沉重之心从长州赶回灵阳前去炳府。人死不能复生,即便盖篱不敢置信,也是不争的事实。大难当急,公主一事关系到两国缔结邦交,没料分离不过一个月,他这个义子还没来得及报恩,便阴阳相隔了。
炳府上下,惊惧哭喊连成一片,一副棺材伫立在奠堂中央,满地跪膝着炳珂的儿孙,还有一个年老色衰的妾室。炳珂正夫人早在二十年前因染重风寒病逝,为持家才娶妾房,但人人皆知炳珂对正夫人伉俪情深,夫妻双终病逝,但愿两人能在黄泉路上双宿双飞,来世再续未了之缘。但炳珂待妾房也不薄,死前也立遗言将炳府一切全权交由妾室做主,儿女如今成家立业,妾房也能无忧的安享晚年了。
姗姗来迟的盖篱,急步而去,脚步踉跄顿在灵堂前,满屋丧幡,哭声一片,他一身飞鱼服在白衣中脱颖而现。
“老爷!”
大大小小跪在棺材下,齐声歇斯底里呐喊,此刻没人能比他们更痛彻心扉。
盖篱的面色,一刹时变了灰色,仿佛被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凉水,全身麻木。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指尖掐得肉发白,静静地望着那伏在地上的人嘤嘤哭泣。
半晌后,他别开眼黯然低头,一步一步踏出灵堂,像随时都会倒下去似的。
小跟班看他这副失魂的神色,担心的唤着,“盖大人……”
盖篱甩手,示意让他独自静一静。
不知不觉,脚步毫无目的地走到门口旁一棵苍天榕树下,儿时来炳府,义父便是在这棵榕树下教他练功,没想到过了事过境迁,这棵榕树已达二十尺高,他长大成人,而义父也跟去极乐世界了。
想到这,盖篱心头一丝酸楚,眼眶已少于泪光在打转。
——篱儿,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我想做锦衣卫,保护北域的百姓,做一个风风光光的大英雄。
一句永存心底的对话刺痛盖篱的心。那年盛夏,他不过一个十岁孩童,和义父尽兴的坐在榕树下畅谈人生。
“义父……”
盖篱心痛的唤声,身子狠狠一晃,跪在榕树下,夕阳自身后扯出长长的影子。
兴许是跪了良久,天色已晚,空中已褪去泛红的天色,小跟班徐徐而来,朝写他那孤寂的背影问,“盖师兄,你还好吧?”
盖篱恍惚的睁眼,目光仿佛刚从遥远的地方摸索回来似的,脸色除了僵硬已看不到任何细微表情,那生根似的脚,终是转身离开榕树,一身寂寥的背影顺着街道徐徐走远。
炳珂走了,可公主之事还未然。
义父忠君为国,盖篱要完成义父一直以来的心愿,许北域百姓一个民安。不过义父病逝的打击,还是没能让这个一向自命不凡的男子抗住。回了长州,盖篱一路失魂落魄的朝栖凤酒庄走去。
长长的街影,盖篱目光空荡,无视周围车马粼粼,川流不息的行人和一张张恬淡惬意的笑脸,像行尸走肉般踉跄前行。
万众之中的飞鱼服,是那样明显,可没人能懂得他此刻的心境。
走进酒庄,他不像往常那样坐在角落督促苏夜芊,而是如其他人那般找一个桌案坐下,再接着一手甩下腰边的绣春刀。
“啪啦!”这个碰撞声终是引起了柜台前苏夜芊的注意。
“小二,来坛酒。”
一个暗哑的嗓音落下,深邃的眸子黯然无神,苏夜芊诧异的抬头望他。她记得,他不喝桃梦酒的。
店里的伙计上了一坛酒,盖篱想都没想便把塞子抽开,抱起酒坛仰头而倒,随即“哗啦啦”的水声顺着颈项流下,他像个无心之人,大口大口咽下。
苏夜芊看到这一幕,心好像被拴了块石头似地直沉下去。这样的盖篱,是她从未见过的,事隔多日,对他除了環楼之事的见解,她不知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为何,为何她会有点心疼?
一坛酒灌完之后,盖篱狠狠把坛子往旁边摔落,满脸涨红的他被酒意覆上后显然有些神志不清,晃悠的身子顶着桌案又一声叫喊,
“再来两坛酒!!”
苏夜芊一诧,心头忽然一阵酸楚。小时候,她最害怕锦衣卫,一旦被他们抓手里,便会受十八套残忍的刑具。她以为锦衣卫无情,直到今日见证,她才知所谓的锦衣卫,不过是披着一张面假而极具内敛的动物。
盖篱扒开两酒坛塞子,又永无止境的仰头倒酒,仿佛要洗去压抑在心头的痛。
“当家的,他这样……”
伙计迷茫,也不知该问啥。
他每一滴入口的水渍,总让苏夜芊有种说不出的惆怅。她自知喝了桃梦酒的人便会被蛊梦,开庄近月,喝过的人数不胜数,可这是她第一次为盖篱感到内疚。
短短半个时辰,三坛桃梦酒被喝得精光,桌案前的盖篱已烂醉如泥,身子摇摇欲坠,同其他客官那样,终是把持不住倒了下去。
苏夜芊心被拧紧,缓缓走向前,俯视他良久。不得不说,这个男人酒品还是极好的,喝成这般,若是换作其他人定会又打又闹才入倒。但是盖篱,一动不动,这安详的样子像是睡着了。
苏夜芊骤然有些好奇,这个傲骨的锦衣卫,会做什么样的梦?
他身边的红颜,又会是怎样的女子?
苏夜芊好奇上心,盘地缓缓的坐在他身旁,试图伸手抓过他手腕,可半空中又戛然而止。细想蛊梦的人,还会有何不同梦境,盖篱也是男人,若是窥看,不用想也知是众美女在身。
想到这,苏夜芊又把手收回,他是生是死与她何干?她凝了他一眼,起身走回柜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