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色马儿急驰于长街,沿着土路留下的长长车辙向着东南方向狂奔,徒留下漫天黄尘。
不知狂奔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熟悉的马车。远远的能听到车轮快速转动的“噜噜噜”声。
“驾!”
男人一声低沉喝令,烈风矫健的身姿如离弦之箭,打个“哧”声便四蹄加速,片刻之后便横在马车前头。
那漂亮的急停、飘移、转身站定,绝对是俊马中的顶尖品种。
澹暠嵃和姚青禾安安稳稳的坐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的看着马车慢慢停下,车帘挑起,里面的人却不是苗延赫,而是十三精卫的最小一个,精十三。
十三跳下车,恭敬的拱手行礼,从袖袋中抽出一个信封,“澹少庄主,我家王爷知道你们定会追来,所以命属下在车里等候。王爷命属下将此信交给澹少庄主。”
“拿来。”
十三未上前,仅将信封抛向马背上的男人。
澹暠嵃两指夹住信封,轻瞟一眼信封上的字,粗砾的大手将信封一点点揉进掌心……
“相公,你不看看里面的内容吗?”
“我们回家。”
拳头放松,纸烟屑随正午的秋风飘荡,仿佛它们从未存在过。
澹暠嵃冷冷的看了眼沉默的十三,圈紧姚青禾便朝着来时的方向策马而去。
十三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回头远眺渐渐远离的背影,才重新回到车篷里,吩咐赶车的人,“回山谷去找王爷。”
“是。”
—— —— ——
烈风在旷野上不知疲惫的狂奔整整一个午后。姚青禾从始至终没有问过要去哪里?
路过花牛村外的时候,澹暠嵃去农家讨买几个杂粮馒头回来,和姚青禾简单的吃过,然后夫妻二夫继续骑马赶路。
西夕红霞烘暖了半空秋色,当烈风停在一线峡的峡口,澹暠嵃叮嘱烈风不要乱跑,而他背起姚青禾朝着巨石堵塞的一线峡凌步而去。
希望……希望能赶得到。
不知为什么,泪水止不住的流,不管擦多少遍都没有用,视线模糊得连最近距离的景物都看不清楚。
耳边是清浅的啜泣,背上娇软的小身子微微颤抖。他心里很纠结,可他明白带她回山谷的想法是正确的。
“相公,我们不要回去。你,带我去半山腰就好。”泪湿的小脸埋在他的颈肩处,已经无法自抑的哭出声来。
“傻丫头,他能回来山谷,说明他还想见你一面的。”澹暠嵃停下脚步,气息微微急促,“傻丫头,他能不能活下去,就看你啦。”
“相公,我没有信心。”
“尽人事,听天命。”澹暠嵃帮她将一缕碎发拢到耳后,又将背上的她往上攒攒,继续朝西山的树屋村而去,“禾儿,如果今日我拦着你,日后苗延赫出了什么事,你会痛苦的懊悔一生。我,不想看到你痛苦。”
“相公,你真好!”姚青禾搂住男人的脖子,泪湿的小脸贴在他的后颈,任冰凉的泪珠顺着他的脖子流进衣领里。
澹暠嵃安慰的扭头亲亲她的发顶,“我是你男人,不对你好要对谁好呢。”
姚青禾呜咽的轻轻“嗯”一声,揉揉泪汪汪的大眼睛,看到前方的山坡下明亮的树屋子,十几个人影围坐在平台上喝着酒,吃着肉。
一道重重的人影从树屋后面的栈梯上走过,前面平台上围坐的十三精卫皆是警戒的握剑站起来,看向从与山坡相连的延伸台上站立的伟岸身形。
因为隐在黑暗处,仅能看到那人的身影很熟悉,而且……
“既然来了就喝一杯吧。明早我便会回去。”苗延赫亲自斟满酒杯,看也不看身后突然出现的人。
澹暠嵃慢慢放下背上的姚青禾,牵着她的手踏上平台,慢慢走过去。
听到深埋记忆的熟悉的脚步声,苗延赫的眼中瞬间含泪。他猛然回头,视线定住那一席大红色金莲花绣纹襦裙的女子的小脸。
他以为……以为……
“禾儿。”
悠悠唤出口,竟发觉喉咙一紧,声音哑得几乎没有音调。
他单手支撑着斜歪的身体,坐姿闲适而潇洒。银线绣万寿纹雪缎长袍衬托得他更加符合翩翩公子如玉的高贵气质。
他一条长腿屈立起。修长手臂搭在屈腿的膝上,保养极好的美指捏住莲花小酒杯的杯口,姿态优雅不羁,有那么一股纨绔味儿。
“有好酒怎么不等我们呢。”澹暠嵃最先打破沉寂,拉着姚青禾走过去,立即有两个精卫让出位置。
“谁让你来得晚了。再晚点,我就把酒壶里灌水,让你喝个水饱。”苗延赫拿起一杯酒递给澹暠嵃,目光若有似无的在姚青禾脸上扫过,扭头对苗央道:“去烤只野鸡给澹夫人。”
苗央怔愣一瞬,垂首应“是”,直接跃下去烤野味。
姚青禾拿来一个酒杯,边倒酒边问:“你的毒,解了吗?”
“多谢澹夫人惦记,已经解了。”苗延赫克制住自己的眼睛不去看她,闷头喝干一杯酒。
姚青禾也仰尽一杯,拿着酒壶先给他斟满一杯,才给自己倒酒,继续说:“回国之后派个人捎个信儿回来,让我知道你平安抵达。”
“好。”苗延赫一口灌了酒,喉咙被烈酒灼伤得微微泛疼。他睁大眼睛等待寒冽的夜风吹干泪意。牙齿咬紧得颌骨酸痛,把涌上喉咙的血腥味强行压回去,和酒液在胃里翻滚、灼烧。
姚青禾依然平静的为他斟酒,为自己又倒满一杯,“死的时候就要捎信回来了。”
“好。”苗延赫垂下头。
“不问为什么吗?”姚青禾冷瞥身边的男人,仰头将杯中的酒喝干。
苗延赫怅然道:“澹夫人与我不过是萍水相逢,我的生死于澹夫人而言不过是一个消息罢了。”
“谢谢你这么说。”姚青禾丢下酒杯,站起来,自嘲一笑,“原来在赫连王爷的心中,我竟如此不堪。”
姚青禾转身,看也不看围坐一圈的男人们,包括沉默不语的澹暠嵃和绝望自嘲的苗延赫,以前拿着烤鸡站在远处表情纠结的苗央。
她大步朝着与山坡相连的栈桥走去。她要离开,否则她会管不住自己的脾气……
苗延赫颓丧的看着她即将没入黑暗的背影,终于忍不住的唤着“青禾”。
站在黑暗与光明交线处的小女人停下脚步,腰板挺直直的背对着他。
“咣铛!”
酒杯被丢在木平台上,苗延赫颤颤微微的爬起来,朝着她的方向急走两步又停下。深邃的眼睛里浓浓不舍,喉咙被烈酒灼伤得像燃着不可熄灭的火焰。
他慢慢伸出手,食指描绘着她的背影轮廓,仿佛再次将脑海里的她再烙印一次。
“禾儿,对不起,不能陪你一起到最后。”
“没关系。”姚青禾闭上眼睛,微微仰起头,任泪水从眼角滑出,顺着脸庞和颈侧没入衣领中……
一滴滴,一滴滴,一滴滴……秋夜的风亦不能将它们吹干。
她深深的舒口长气,堵在胸口的窒闷被强压回身体里,化作抹不平的伤。她轻轻唤着:“赫连延保。”
“禾儿。”苗延赫眉心紧蹙,情不自禁的迈前两步,指尖轻轻触碰发髻上的一根凤钗。这是他买给她的。
姚青禾背对着他,抬手将那凤钗拔下来,“既然不能相守于心中,那就相望于江湖吧。”
去拿凤钗的手僵住,苗延赫呆呆的看着她忽然转身丢下凤钗,又转身跑进漆黑的林子里。
“娘子!”
身边的人影闪过,澹暠嵃追着她离开的方向而去。
苗延赫低下头,呆滞的盯着地上的凤钗……
一只手将凤钗拿起来,递到他的面前,“王爷,不相能相守于心中,相望于江湖又有何不可?”
苗延赫缓缓抬头,站在他面前的苗央眼中亦有泪光。
“呵。相望于江湖,你也是这么想的吧。”苗延赫抢回凤钗,转身回去继续喝酒。
今夜,不醉不归。
—— —— ——
澹暠嵃追了一段路程终于在一棵大树下看到蹲在地上哇哇大哭的小女人。他的心犹如被利刃剖开般疼痛。
他来到她的身边,单膝跪地,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温柔的拍顺着她的背。他的母亲曾经说过,当爱人最伤心的时候,无声的陪伴胜过语言的安慰。一个温暖包容的怀抱是安抚爱人的最棒做法。
怀里的小娇妻为别的男人而哭泣,他该生气、该发怒、该吃醋,可是……
“相公,苗延赫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会。他是个聪明人。”
澹暠嵃给予肯定的回答。他从不怀疑她的智慧,能用那样一句感心入腑的话来劝阻苗延赫,即便是他也佩服不已。
“相公,我们回去吧。”
“好,再陪他多喝点酒。”
“不要,我们回镇子里,才不要管他的死活呢。”姚青禾扶着他站起来,捶捶酸麻的两条腿。
澹暠嵃莞尔,趁着跪姿转个身,背对着她,“上来,我们回家。”
“相公,辛苦你啦。回家,我给你吃糖。”姚青禾乖巧的趴在宽背上,两条腿圈住男人的腰,“相公,我们路过花牛村的时候要不要打探打探他们种玫瑰花的事情?”
“等从镇上回山谷的时候,路过花牛村再问问吧。”澹暠嵃背着她往一线峡而去,两人默契的没有再提起苗延赫。
今夜的月儿很亮,顺利通过一线峡,烈风早已等在那里,偶尔吃几根草吧唧吧唧滋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当嚼口香糖了。
看到两位主人平安归来,烈风屁颠屁颠的跑过去,嘶鸣一声,欢快的踏着四只马蹄子,载着两位主人连夜回去醉花镇。
没有人知道苗延赫和他的护卫们什么时候离开的山谷,更没有人知道他回国之后是什么情况。只是他离开的一个月之后某日,信鸽落在山谷树屋的平台上,鸽子脚上绑着一只竹管,里面的纸条上写着:相守于心中。
那一日,姚青禾在山谷里疯狂的跑着,跑到她全身无力的跌在地上,她攥着那张纸条痛痛快快的哭个够,那哭声在山谷中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