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怎么突然都不说话了?”陆程小声问。
“因为福金先生来了。”雷娅回答。她开口过后,餐厅里才重新恢复生气。
“福金先生是?”
“听说过吗?黑色的翅膀,带来黑色的消息。福金在神话里是奥丁大神养的乌鸦,名字的意思是‘思想’。每次他来,都没什么好事,所以大家都不愿意见到他。”
刚加入那会,陆程恶补过北欧神话的相关知识,不需要雷娅介绍也知道福金是什么。食物一如既往不对胃口,他和旁人再无交流,默不作声地把晚餐吃完。饭后他在城堡的庭院里散步,有一点想念老姐。陆菲做的饭虽然没有什么大鱼大肉,可是里面有亲人的味道。
如今想来,那时老姐每天放学后首先要训练,之后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做饭,连洗碗、洗衣服、打扫也都是她一力包办,家务搞定才有空看书做作业什么的。自己虽说偶尔也搭把手,让她那样操劳实在是很对不住。
留给她的那点东西实在不足以补偿万一。希望她能过得开心,刘哥是个靠得住的男人,这是他能放心一走了之的重要原因。话说回来,连老姐那种脸蛋,再加没长开的、瘦瘦小小的身材,他也能看得上,多少有些邪恶啊……
虽然想念,现在还不能回去见他们。世上还有许多毫无公平可言的是,虽然靠自己的力量无法一一解决,但能做一点是一点,有这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我们终究能改变这个变了味的世界。
那天他在庭院里待到天色完全变黑。回寝室时,路德维希与哈特曼管家正好从会客室出来,与他们一同的还有个戴着黑色面具的古怪家伙。面具只遮去上半张脸,贴近耳朵的部分有羽翼形状的装饰,陆程能看到显露出讥讽笑意的嘴唇和削瘦的下颚。那个就是福金先生吧?先前雷娅的描述令他紧张。已经被他们看到,虽然不愿,他硬着头皮上前打招呼。
“这位朋友是?”戴着面具的男人问。陆程注意到他是黑头发,听口音像天朝人,至少也是个亚裔。
“福金先生,容我介绍,这位就是斯库尔,年轻而优秀的组织新成员。”路德维希道。
这男人果然就是福金,陆程不自觉地挺了挺胸:“呃,不,威德佛尼尔先生过奖,我……”
“啊,”福金先生的声音带着某种特别的亲近,陆程觉得他没有听说的那么可怕,“原来令美军闻风丧胆的斯库尔就是他吗?他们告诉我是个小伙子,没想到如此年轻……分明还是个孩子哪。”
“是大家和我一起干的,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脸上一红,“谢谢您。”
“谦虚对年轻人来说是种美德。那么,斯库尔,可以知道你本来的名字吗?”
“当然,”面具后的双眼注视着自己,有几分奇异的熟悉感,似乎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双眼睛,“我叫陆程,天朝江南省人。”
“陆程……天朝人……”福金轻笑,“非常好,我们需要这样的年轻人。”
寒暄过几句,福金先生告辞,路德维希和陆程直送出城堡,看着他乘坐一辆有些年头的老爷车离开。是个怪人,还戴面具,简直是动漫里的中二反派。但并不招人讨厌,陆程不太理解为什么他们都怕他,连路德维希也显得拘谨。
次日上午的训练取消,德国人把所有人叫到会议室。
“这次的任务有变动,”他开门见山地宣布,“要去的地方是普里皮亚季。”
听到地名,全场哗然,陆程倒抽了一口气。唯有雷娅满脸茫然:“那是哪儿?”
“如果这个地名你不熟悉的话,切尔诺贝利总该知道吧?就是那儿。”陆程小声说。
她本就白皙的脸变得全无血色。对众人的反应,路德维希视而不见,接下来的时间里一直在确定前往任务地点的人员、装备、补给。普里皮亚季远在乌克兰,建于1970年,本是用来安置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建筑工人及电站工作人员,在1986年那场著名的事件中废弃。现在的那儿是座名副其实的鬼城,一切东西都要自己带去。从那时起,普里皮亚季就成了电影、小说与游戏的热门背景地,陆程会有所了解,完全是拜几个流行的游戏所赐。
三十多年过去,当地仍被严格限制进入,设有警戒线与检查站,装备精良的俄罗斯军队执勤,任何出入的人都必须持有合法证件并办理手续。路德维希当然不准备这样做,警戒区的边界足够大,有的是地方可供潜入。
至于去如此危险的地方做什么,他没有解释。通常在游戏里,那里藏着些持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亡命之徒,不然就是前苏联的生物实验室,或者被藏有巨大财富的秘密仓库。但这些都不是冈格尼尔会感兴趣的东西,既然路德维希不说,陆程也不好意思去问。
整整一天,雷娅的情绪都很低落,还朝他发了两次脾气,陆程猜想是因为路德维希不让她一同前往的缘故。到了傍晚,哈特曼先生找到他,说路德维希先生希望能和他谈谈,请他到书房去。
这样单独的谈话在他来到城堡后有过几次。大概是要和我讨论任务细节,并且告诉我去那种死亡地区的真正目的,陆程如此猜测。没料想在书房里坐下,他发现完全猜错,德国人的话题是关于雷娅的。
“小程,你来这儿有多久了?”私底下,路德维希从不用组织的代号称呼他。
“差不多半个月?”陆程给了个大概的答案。
“不算久。这段时间里,你了解到多少关于雷娅的事?”
“雷娅?”他羞赧地挠挠后脑,“她……很漂亮,技术好,动力甲上比我强太多,又懂得照顾人,也很用功。要是脾气温和些就更好了。”
听到最后一句,德国人不禁莞尔:“恰如其分。她是哪里人?”
“呃,”陆程语塞,“不知道。”
“罗马尼亚,她出生在一个名叫罗兹的城镇,我没有去过,她也只谈起一到两次,总之,那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地方。”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陆程静静地听下去。
“当罗马尼亚还是社会主义阵营的一员时,国家规定每对父母至少要生四个孩子。我无意评价规定这个本身,时间过去太久,当时的环境已无法还原,我们不能对特定历史中的人指手画脚。当时的罗马尼亚还有能力为所有的孩子提供足够的福利和正常的生活,他们的人口一直处在增长之中,直到2005年。”(书中的苏联解体时间比现实晚了14年,作者注)
“2005年……东欧剧变和苏联解体?”
“没错。当浪潮席卷而来,沙滩上没有东西可以幸免,处于同一阵营的罗马尼亚当然也不例外。政权的交替与国家的崩溃远比我们以为的迅速,仅仅一夕之间,昨天还是虽不富足、但至少安全祥和的国家,今天就成了罪犯、无政府主义者和恐怖分子的天堂。失去了正常的社会环境,你觉得大量出生的孩子们会遇到些什么事?”
从德国人的口气判断,陆程猜想他其实没指望自己回答,所以继续保持沉默。
“人类最丑恶的行为便是恃强凌弱,依靠暴力任意支配他人,还有随之产生的屠杀、掠夺、殖民、种族灭绝,等等。那时的罗马尼亚,即使是成年人也无法保证生存的权力,何况是孩子?他们无力保护自己,灾难来临,许多可怕的事情发生在孩子们身上,”路德维希神情变得晦暗,“他们中的许多被通过各种渠道卖到世界各地,有些甚至是父母主动交易……他们的遭遇是我们这代人的耻辱。”
陆程不知道这段历史:“耻辱?”
“耻辱,”德国人重复道,“在所有丑恶的行为中也是最丑恶的,孩子们被用来满足阴暗变态的欲望,绝大多数下场悲惨。不管我们如何标榜自己阵营的光辉,自由世界的胜利,这都是罪行。”
“那么雷娅……”
“对,她就是那些孩子中的一个,我把她从慕尼黑的某个地下欢场救了出来。从那时起她就跟随我,到现在已有六年。”
“您是个好人。”陆程不是小孩子,很清楚路德维希所说的“阴暗变态的欲望”意味着什么,突然了解到此事,他不知所措——他自己也还不满十六岁。世上还有如此黑暗又疯狂的事,愤怒,厌恶,困惑,同情,各种各样的感情一同涌来。原来雷娅有过那么悲惨的童年,相比她,自己儿时的经历虽然坎坷,终究是幸运太多。
“好人吗?”德国人缓缓摇头,“只是赎罪而已。”
“这就是您不带她去普里皮亚季的原因吗?我……我还是不太明白。”
“她不适合那里。虽然现在的雷娅很平静,但她心底里始终保留着对过去的仇恨。这很正常,不能责怪她,换了我也会的。我们要前往普里皮亚季,途中必然会经过充满她痛苦回忆的地方。回忆实在不适合年轻人,她不能去。”
陆程点点头,现在他懂了。
“所以,”路德维希道,“同样的理由,你也不能去。”
啥?和我又有什么关系?陆程彻底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