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三姐和四哥正在院子里说着什么,见我出来,并不和我说话,我只能低着头出来。匆匆穿过那花木遮蔽的道路,这回倒是顺利第出了树林,径直向回走。
梅花城里,依旧人声交织,犬吠鸡鸣,只是眼前阴云大片从天际涌来,无端天光隐晦,升起阴霾。
脑海里,还摇晃着义父的背影,那么消瘦。
卜算子—瘦梅
瘦骨若江梅,人比梅花瘦。
疏影寒塘凝碧霜,风过青衫透。
无语悼英魂,似水韶华皱。
雪寂空山剑影沉,月落孤峰后。
回到梦鱼轩,若漪在摆弄着炉火,炉火融融之下,屋子里并不寒冷。晚饭也已经准备好。吃过晚饭已一个时辰,眼看暮色将至,细碎的雪花又飘舞起来,若不是一阵敲门声突然响起,我与若漪也就要睡觉了。推开门,却是六哥闪身进来,眼睛亮亮的,鼻头红红的,我正要说话,他身后又闪出一个人,鹿青崖。我不由一愣。
“我本想来看看你,咳嗽得好些没有,谁知路上遇上了九弟,就拉着他一起来了。”
六哥进门,搓着耳朵去炉火边,鹿青崖默默地脱了披风,这边若漪去关了门,将追赶他们的冰冷雪花,挡在门外——原来是六哥拉来的,是我想多了。
我暗自冷笑,请他们坐下,又让若漪点了灯,随后若漪去沏茶,我也笑着对鹿青崖道,“九哥,真是稀客,我这梦鱼轩,怕是第一次来吧?”
我说着这话,心头却在想:我才去过迷宫林,他就破天荒来看我,这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茶上来,六哥该是冷了,端起茶来一边吹气一边小口地喝。
九哥看了看我道,“你还是经常咳嗽吗?”
“老毛病了,很多东西,我都慢慢习惯了。”
六哥在一边说道,“十妹你不必担忧,你是难得的习武好苗子,时日一长,武功精进,身体自然就好起来了。”
六哥永远这么乐天。
九哥扭头看看窗外的雪道,“天冷之时,你就少外出,或许能轻一些。”
“我没有那么娇贵,九哥多虑了......九哥,喝茶。”我将茶杯向他推了推。
他看了我一眼,又冷又热,带着雪雾般的潮湿。
我没有那么娇贵,他该记得吧?那时我们下着大雪给人推车,拼命地爬上那个土坡。他摔倒膝盖的血渗出来,我咳嗽得像风中的树叶......那天也是这样的雪,我们拿着挣到的工钱,在一家简陋的小馆吃着热气腾腾的面,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
他不喝茶,起身道,“天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吧。鹿鸣阁那边还有事,我先行一步。”
我也起身,“送九哥。”
六哥见九哥要走,也跟着起身,将茶喝光了,匆忙地道,“那我也走了,你好好的,保重啊。”
我握了握六哥的手,让他安心。门口,九哥已经披好披风,打开了他带来的伞。
“六哥,你路上小心。”
六哥对我挥挥手,先九哥一步走出门去了。
九哥比他从容得多,优雅地整理好披风,才迈步向外走。
我突然叫住了他,“九哥!”想了想才道,“鹿鸣阁路远,你也一路小心。”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就出门去了,几缕雪花瞟了进来,落地,就化了......
那晚,若漪已经睡了,我却迟迟难以入睡。为何我会嘱咐他“一路小心”?他自然不会不小心的。他不会和小时候一样,在我前面的冰上打着滑,一不小心就会摔倒,我就不停叫他,要小心,要小心啊......
现在的他,不会再摔倒了,他的每一步,都稳如泰山。何劳我多虑呢?
想到这,我释然了。窗外,风停了,大好月光,梅花似幻似真。
......
翌日,若漪有些伤寒,我让她喝了药,早些躺下休息,正要自己去关门,却见豆儿匆匆地走来,我开门让他进来,他用手捂着红彤彤的脸道,“十小姐,我主人叫你过去一趟。”
我一愣,看此时的模样,已经快二更了,师父这时候叫我去,是要做什么呢?
“豆儿,师父是什么事啊?”
豆儿歪着头想了想道,“主人肯定要去喝酒,不过平时都不带人,今夜要带你去,肯定有他的道理吧......外面冷,多穿一件衣服。”
此事有些怪,我虽不甚明白,但还是道,“豆儿你等等。”
说完,我回身进了轩内,到卧房内叫醒若漪道,“若漪,你过会儿早些关了门歇着,不要等我。炉内的火你不用管,我填好炭。”若漪问我哪里去,我只说去师父那,便披了披风出门。穿过小廊,关好了院门,便跟着豆儿向南走。到了师父那里,他已有些不耐烦地道,“怎么来这么迟?”
我回话道,“若漪病了,我安顿她睡下。”
师父也不再说话,自己背着个包袱起身走在前面,对豆儿说了句,“看家。”就带着我一路向北走。夜色浓重,半月在天撒月华如霜。城中花明灯火稀,天寒地冻,路边店铺上的灯笼都熄灭了。我看着师父走在前面,心中按捺不住奇怪:师父喝酒,必然是去四爷酒铺,为何要带着我呢?
可路过四爷酒铺时,却不见灯光,人声全无。不是在这喝酒吗?
师父小声哼唧着不知名的曲子,向左拐弯,直奔香雪海园了,我奇怪地问道,“师父?去香雪海园喝酒吗?”
师父不说话,到了香雪海园门口,只见梅花树下,有两坛酒摆着。
师父笑了,“嘿,果然我是最后一个。你——”他回头看着我,“抱上。”
师父怪癖果然奇特,他是让我抱酒的。
师命如山,我也没的说,便弯腰抱起了两坛子酒。
师父带着我,直接向西走,走过暖竹园和未了轩、寒香小筑,越过龙牙河上的木桥,直接走进原野之中。远远能看见龙牙谷内有火光,那是壮士营的火光,抬头,便是森然崔巍的龙牙山,月光中山色苍黑,天光浅碧,隐约有狼嚎孤峰、虎啸山林的声响,细细听去,又疑心是风声。
原野中行了几里路,我的胳膊有些酸,手指也冰冷,不由放下了酒坛子。此时也到了龙牙山脚的古道了。师父也不等我,继续向前走,我有些负气:半夜叫我出来抱酒坛子,却是要去哪里?
师父背着那包袱,晃着肩膀,沿着龙牙山脚一路向东,等他转向北方,风声大作时,我大约明白了,他是要去北面的荒原。寒冬深夜,龙牙山以北除了千里姐姐的舒云楼,并没有别的处所,难道是那里?但等我迎着风,胳膊几乎没有知觉时,师父已走过了那片疏林,舒云楼的灯火依稀。
也不是舒云楼?那到底是哪里?我弯腰松开了酒坛,这次师父走远了二十几步,听见我跟上来,终于回头看我了。
“怎么,走不动了?”夜色中,师父如同一道剪影,佝偻着背,衣衫在风中猎猎作响。
“师父要去哪里?这北面荒原上有阵,不能乱走。再说,你来此处,和什么人喝酒?”我赌气问道,“难道,和荒原上那些墓中人吗?”
师父抬头看看前方道,“快到了。你若走不动,就此回去吧,酒坛给我。”
他回身走向我,我心道:已然走到这里,冻得通身冰凉,哪有回头的道理?于是一伸胳膊,又抱起了酒坛道,“既然快到了,那就走吧。”
师父笑了笑,又回身向前走了。荒原辽阔,大风贯通,但通天台向西的大片荒原上,依旧雾气缭绕。脚下纵横沟壑,高低不平,还有干涸的水渠,该是六哥说的废弃老河道。依稀还看得出断石碎瓦,雕花木梁的残骸,破损的半截墙壁——这里,是一座大城的废墟,看这荒原的辽阔,这片废墟的规模,应该是如今梅花城的三倍之上......
“跟着我。”师父对我下了命令,身形消失在雾气里,我紧随其后。
走进雾气缭绕之地,猛然风停,身上登时暖和起来,我疑心是幻觉,但眼睫上腾起的雾气告诉我,此时却是暖和了很多......六哥不是说,梅花城的阵法,是幻术所致吗?那又是如何挡住这荒原上凛冽的大风呢?
——实在费解的很。
风停,寒夜远去,而耳边笑声传来,灯火也在雾气中透出光晕。等我看见一座简陋的小草庐,门上插着灯笼时,我如坠梦中,仿佛不是在人间。
灯笼上,写着三个字:风结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