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推开了门,对我说道,“搬进去。”说完闪身在一旁,我抱着酒坛走进门去,登时一片酒香,暖意如春。草庐内炉火融融,酒坛琳琅,一张大木桌围满了人,我扫视一圈心头一惊,城中很多前辈高手,都在其中——而且座中还有一个让我完全想不到的人——义父,云逍遥。
屋内的人看见了我,一时都有些吃惊。师父在我身后进来,对着义父点了点头道,“城主,我带了个跟班来。”
义父对我笑了笑,又对师父楚鹤仙道,“你来迟了,本要罚你,倒是看在你徒弟的面子上,免了。”
看着义父有些微醺的模样,脸色红润,说话也比昨日要爽朗,我也安心许多。再看这些谈笑豪饮的前辈,我也被感染,搓了搓有些胀痛的手,对师父笑道,“师父,你入座吧,我来倒酒。”师父故意昂起头道,“你以为我带着你来做什么?自然是倒酒,难道还有你的座位不成?”
坐在义父身边的,正是五哥的师父,梦往生,闻言哈哈大笑道,“这老汉子疯了,十小姐,你莫要理他,过来坐下。”
义父却道,“裳儿既然拜了鹤仙为师,尊师为上,自然要听从安排,况且在座的,很多还是我的前辈,以她的辈分如何使得?裳儿,你是小辈,今夜就要受累温酒热菜。”我点头称是,义父才举起酒杯道,“如此,我们不醉不归!”
酒杯撞在一起,酒香四溢,一时间欢声笑语布满风结庐。
灯火昏昏,白发斑斑。在座的都是老人,义父反倒是看起来最年轻的一个。我与几个少女,忙着从旁侧的下厨热菜,煮酒,听着那边时而饮酒击箸,时而大笑高歌,心中也暖意融融,和我一起的几个少女,都看来很是沉默,我见身边一个少女看了我半晌,便扭头问她道,“有事吗?”她摇摇头道,“没事。”我趁势问道,“你们都在城中何处听差?”那少女答道,“舒云楼。”说完便起身走开,不再和我说话。
片刻后,我便过去倒酒了,在座的面孔,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都被酒染上了一层酡红的豪迈之色,酒铺的四爷爷用筷子击打着酒碗边缘道,“大家觉得,今夜的酒,如何?”众人都称赞好,四爷爷大笑道,“这不算好的!告诉你们,我在香雪海的酒窖里,有三百坛好酒,埋了.....埋了快二十年了,等明年城主生辰,就开坛!”此言一出,众人都欢喜非常。只有坐在义父身边的一个人,黯然用手捂住了脸。
我知道,他叫乔子玉,年近古稀,算是城中年纪最大的老人,比义父要长一辈。他此时,是住在城南牧场的。但只是一瞬间,他已放下了手,满是皱纹的脸上,堆满了笑,握着空碗的手在发抖。我忙走去,给他倒了酒。他抬头看了看我,缺了牙的嘴裂开一个笑。
梦往生已然喝醉,起身对义父鞠了个躬,才道,“城主,我唱个曲儿如何?”
师父楚鹤仙捂住耳朵道,“不听不听,每次你都唱曲儿,难听死了。”
梦往生不服气地道,“我每次要唱曲儿,你都泼冷水,看来还是斗酒好!你我斗一斗!”
说着两人已剑拔弩张要斗酒了,我以为会有人劝阻,谁知这些白发人竟都拍桌喊叫,如一群顽童少年在看热闹。我还没反应过来,两人都已干了一碗酒下去,师父立起身来,单脚踩在凳子上,梦往生那边也撩起衣襟在腰间掖一下,再次端起酒来。二人几乎二话不说,又仰脖喝下去,我看得心惊胆战,义父却泰然第看着他们对饮。眼看下去了三碗,我不由对师父喊道,“师父,别喝醉了。”师父仿佛没听见,一旁的乔爷爷却拉了拉我,我回头看他,他坐在喧闹之外,笑着对我道,“孩子,不妨事,他们有酒量——我此时是老了,若倒回去三十年,也敢这么喝酒的。”
我看也阻止不了这边斗酒的人,只能坐在他身边,看他有些醉,就问他要不要喝茶,我去煮一些茶来。乔爷爷摆摆手。却看着那边微微打盹的义父道,“倒是他,你去煮一些给他。他的身体,不能多喝。”话语中,似乎透露,义父的身体不太好。我想起那日的情景,心中又罩上一层灰暗。
“云家的人,他算是命长的了......”乔爷爷喃喃说道,随即叹气,“只是这城......可怎么办?”
我觉得这话古怪,正要问,却听见他发出轻微的鼾声......上了年纪,很容易睡着。却在此时,轰然一声,师父从凳子上倒下下来,那边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笑声,乔爷爷也惊醒,我却过去扶起了师父,他头上撞了个包,看来酒量,真的拼不过人家。
梦往生从凳子上一个旋身跳,坐在了凳子上,虽险些倒下,却还撑住了道,“如何?这下,让我唱了吧?这回我不唱桃桃令,也不唱龙牙调,我唱个歌谣。这歌谣,可是我小时候,小时候就会唱的......你听好了。”随即,他清清嗓子,摇摇晃晃第唱了起来:
“陌上草,隔年青。谁家童儿放风筝。有蝴蝶,有老鹰,呼啦飞过大城东。
陌上草,隔年黄,谁家阿娇立路旁。菊花黄,桂花黄,采了野花做嫁妆。
陌上草,隔年枯,大雪纷纷落满屋。炉中火,热乎乎,煮了黄酒敬阿叔......”
我听得津津有味,仿佛间顽童春日东风里放纸鸢、秋阳中采菊嬉戏、冬夜中围炉为长辈煮酒的情景,忍不住笑道,“这是童谣啊,却是应景儿呢。”
说出这句话后,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屋子里突然分外安静,甚至听见了隐约的啜泣声。我有些惊慌,转头看乔爷爷老泪纵横,满是沧桑的双手,捂住了脸,义父闭上眼,默然流泪,屋内的人十之七八都落了泪,让我有些无所适从。梦往生也觉出不对,忙坐下低头,抓了抓头皮道,“喝多了,喝多了。”
师父楚鹤仙额头上还顶着个大包,瞪着眼看众人道,“哭什么?哭什么?多大年纪了?这样不是让他们睡不安生吗?来来,接着喝酒!不唱这个,老梦,唱大风行,唱大风行!”见梦往生红着脸低头不语,就看着乔爷爷道,“乔叔,你来带头!”
“大风行?”
乔爷爷颤巍巍站起来,脸上现出一种肃穆与庄重。随即低头仿佛想了想,这才鼓起一口气来,开口唱了起来:
星辰日月本无主,天地山河皆有情。男儿不负落人世,一曲长歌大风行。
你本江北农家子,我是山南牧马郎,旌旗沙场结兄弟,军前立马举长枪。
......
唱到此处,我只觉得有些热血沸腾。而在座的前辈们仿佛都会唱,纷纷都站了起,跟着乔爷爷一起唱了起来。
大风来兮山林啸,雕翎瑟瑟鹰飞高。黄沙卷地风敲盾,彤云遮天雪洗刀。
城中父老多珍重,莫念少年行路远,远行万里总有归,花开花谢有轮回。
长缨向东马向西,黄沙漫途绊马蹄,行军怕见日落处,杨柳无端牵战衣。
布谷声声催农耕,行军行到谷雨亭,谷雨时节花开遍,歌谣俱是他乡情。
纷纷夜雨送芳尽,立夏夜宿古城中,马嘶惊破思乡梦,古城明月照三更。
谷穗未满战靴旧,小满一过江河皱。城中趁早收谷麦,只怕连雨雷声骤。
大漠瀚海日生烟,盔甲炽身汗涟涟。黄沙尽日催双目,忘却故地芒种天。
异国祭神夏至节,沿途饿殍掩长街。足底布袜血浸透,黄昏拈针补战靴。
温风时候急行军,蟋蟀居宇大军屯,大漠鹰飞山河远,战鼓催动惊层云。
大暑时节风似龙,金戈交撞日月红。进退不知路何在,大风漫天无西东。
秋雨落地化秋霜,七月大漠夜未央。烽火山头不曾绝,枕戈竟宿盔甲光。
天冷偏逢黑夜长,浊酒驱寒风吹帐。忽觉弟兄人渐少,寸心焉能不悲伤?
白露落雪雪色红,恶战三天战鼓隆,大漠深处无鸿雁,难送书信回家中。
伤口结痂秋分过,兵马疲敝征战辍。日夜风声如鬼吼,此身生死随福祸。
寒露未饮菊花酒,白草杀绝霜降怀。告知夜半莫入睡,怕得明晨不醒来。
朋辈尸骨葬异乡,以石为祭草为香。长眠不必家园地,山河处处为故乡!
小雪大雪雪如席,秃鹰尸骸僵雪泥。兵马同瘦如木骨,甲胄不解苦迎敌。
冬至阳气不见升,酷寒兵道行五更。踏破冰河风声满,大旗猎猎满天星。
小寒铁甲寒彻骨,大寒风雪猛如虎。杀场刀剑迎风断,狭路相逢勇者战!
归途漫漫行迟迟,捷报三千父老知。沿途百姓赠春饼,才晓立春一年时。
雨水无雨惊蛰早,陌上又见隔年草,草木有情望归人,缘何却比去时少?
春分时节归城日,山水依旧云相似。我看青山泪如雨,青山看我当如是。
同生同命未同死,招魂夜半谁家子?你言沙场不能归,魂魄随人回故里。
清明时节刻碑文,却言本是同城人,西征万里不得归,苍天为盖地为坟。
清明时节化白纸,美酒一坛唤共饮。大荒风从西方来,君魂应在此风里。
美酒共饮且同乐,与君同唱大风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