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出奇睡得很沉,前尘往事一团云烟在我脑海萦绕,但不再让我觉得痛苦。混乱的思维,竟然如夜空绽放的烟花,让我的心潮平静、呼吸均匀。
次日四更,我醒来时,皇甫皓月已侧着头在看着我。
“醒了?我真不忍心打扰你,想让你多睡一会儿。”他轻轻抚摸着我脸上的伤口,“还疼么?”
我摇摇头,深深吸一口气道,“我们该去凤凰渡口了。”
“裳儿,你担心么?”皇甫皓月轻声道,“今天要面对的局面,可非比寻常。”
“最坏的结果,是不是宫樊借机将你我杀死,然后强攻皇甫世家?”我坐起身问他道。
“朝廷如今政局不稳、战乱四起,又国库空虚,皇甫世家富甲一方,又有很大的声誉和势力,朝廷也许早就想除之后快,将皇甫世家的财富收归国库......我担心不光宫家,是朝廷再派兵马来。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与宫家动武,一旦被扣上犯上作乱的罪名,那皇甫世家,就彻底毁了!”
看来世间真有轮回:东海赤家,荒城云家,小桃源司空家,如今轮到了凤凰域的皇甫家。
我明白皇甫皓月的担心,却用手指抚平他的紧皱的眉头道,“别担心,我会在你身边。我们在一起,一切难关都能闯过去.......不过你要答应我,这件事过了,你要好好在家休息一阵子,好好陪我和孩子。”
皇甫皓月点点头,笑了,我终于又看的他明净如水的笑容。
躺下后,我又想起了猿六。
自我去荒城,就再没见过他,不知此时在哪,是否平安。虫不知将他托付与我,我却没能照顾他。但愿吉人自有天相,他能在这场皇甫对家的****里,自己保护好自己。
……
东方黛色的群山远近交错,天色淡青,与群山相交之处,却是一痕淡淡玫瑰红。倒流河水如玉,激荡着雪石山的清冷,一路浩荡蜿蜒远去,水面凉风吹动这座依山而建的洗尘亭。
凤凰域内设有很多洗尘亭。皇甫世家的儿孙出门远去做生意,路遇此亭必水路登岸、陆路下马,恭敬入亭掸尘,让长风清露一路风尘。因为冰玉雪石质地纯净,浑然天成,皇甫世家依靠它兴家旺族,如此家规,是为了表示对玉的尊敬。君子性如玉,寸心不染尘。而凤凰渡口的洗尘亭,是最大的一座,典雅古朴、与山水交映,浑然一体,恍若不经雕琢的璞玉,温润却出尘。
皇甫皓月与我并坐在亭内,听着山风天籁,与远处落日山谷内瀑布山溪的回响,面前时一壶茗茶,三只玉茶盏。
宫樊五更时准时到了,却带了三十多精挑细选的武士跟随,先在亭子四周围住,再有人登到高处瞭望,宫樊全副盔甲,提着宝剑进了亭子,盯着我俩看了半天。
宫樊,做为京城兵部三品官员,掌握兵马众多,也算位高权重,加上和京城侯门系出同姓,更以贵胄自居,不可一世。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趁这次江湖之乱惦记上了皇甫世家。
“宫大人,请坐。”皇甫皓月立起身来挥手相请。
“皇甫尊主大清早,约本官来此吹凉风?”宫樊冷笑道,眼睛却扫视着这亭子,大概在查看机关。
“大人哪里话?我这里新得了些极品茶叶,名曰浅痕,特约大人前来品茗,面对如此山水,岂不是乐事一桩?”皇甫皓月淡淡地笑道。
宫樊看着皇甫皓月道,“本官是个武将,没有那么大的雅兴!我来只谈三件事,一:朝廷接管皇甫世家的生意;二皇甫世家腾出地方,朝廷养兵;三、皇甫家儿孙入朝受封。你们答应便可,不答应,没得谈!”
他说完这话,却是大大咧咧坐在了我们对面,倨傲地看着我俩。
皇甫皓月并不答话,我却小心地端起茶壶,给三只玉盏都斟满茶。浅绿的茶雾袅袅而起,如仙人起舞。从宫樊的神色可看出,这茶香非同小可。
“你方才说,这茶叫,叫浅痕?乖乖!好像曾在西域呈供的御品里听说过,这茶好像,好像价格比黄金还贵十倍!”宫樊忽然说道。
“宫大人果然是识货的,如此,大人请品尝,请!”
皇甫皓月示意他,宫樊端起了茶盏,一口喝了下去,用力咂嘴品尝,却失望地道,“闻着很香,喝着也不过如此。”
“大人方才那一口,可喝掉了一百两金子,若想到这里,是不是就觉得这茶好喝了呢?”我在一旁笑道。
宫樊看了看我新伤的脸道,“这位该是尊主夫人了,人道皇甫尊主的夫人是个少见的美人,果然百闻不日一见!”
这话语带嘲讽,我接口笑道,“实不相瞒,我这脸便是昨日黄昏划伤的。若非今日要为大人烹茶,我这样子怎敢出来见人?让大人见笑了。”
宫樊见我俩都十分客气,语气也缓和了些,却是冷哼道,“皇甫明珠临阵退却,兵马撤走,可见女子不能成大事!皇甫尊主,本官方才所说的,你可想过了?”
皇甫皓月笑道,“在下是个生意人,买卖讲究的是互通有无,有来有往,我想听听大人说说,这三件事,对皇甫世家有何好处?若是荫及子孙的好事,自当答应,但若是亏本的买卖,那恕皇甫皓月,难以从命!”
宫樊忽然一拍桌子,喝道,“你敢和朝廷讲条件?你敛财屯兵、图谋不轨,就这一条,便可灭你九族!”
这宫樊语气骄横强硬,但从眼神和紧握着剑柄的手看出,他此时必然心虚胆颤,才故意威吓我们。
“宫大人!”我提高了声音,“皇甫世家的九族,都在凤凰域,只怕大人杀到剑折手断,也杀不完。况且九族之内,还有宫家的人。大人刚才那句话要是被众人听见,这激起众怒刀兵相见倒还是小,天下人嘲笑朝廷仗势欺人是大!大人来此地,我夫妻二人一坦诚相见,以礼相待,你却咄咄逼人,喊打喊杀,我们不过一介草民,大人代表的可是煌煌朝廷,大人如此行事,是要让天下耻笑大人,还是让耻笑天子?!”
我这一番话不假思索,和盘托出,也算先礼后兵,让他措手不及了。
宫樊头上的汗下来了,他也知道说错了话。为官多年,自然还知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他如今身在凤凰域,此时又是孤身在此,真的鱼死网破,那他自己非但拿不到好处,还会先人之前而做了刀下之鬼。
“宫大人也不要借着朝廷的威风来吓唬我们,还是好好坐下来商量如何?”皇甫皓月说道。
宫樊缓缓坐下,皇甫皓月继续道,“宫大人兴兵远来,劳师动众,在下自然不能让大人失望。不如你我各让一步,你说的三件事,我都答应一半,你看如何?”
“怎么个答应一半?”宫樊愣了。
“第一,皇甫世家的玉石生意,朝廷可以插手,但只负责凤凰域之外的沿途保护。所得盈利,每年由皇甫世家直接送往京城!第二、皇甫世家可以让官府屯兵,但这大军的补给我们却不能提供。否则,皇甫世家以自家之财养天之之兵,不是更有犯上之嫌么?还要烦劳朝廷自己想办法供养这些兵马。第三、皇甫世家儿孙可以受封,但不入朝。可朝天子,但不领俸禄。大人看如何?”
宫樊皱着眉头道,“你这等于,哪一样都没答应我啊?”
“皇甫世家只能如此,若大人不满意,在下也不能让了.......这茶都凉了,可惜不再是好茶,只能倒了!”
皇甫皓月说完,将那壶茶拿起来倒在地上。这举动,让宫樊吃了一惊。
“你们真的财大气粗的,这一倒,可是上千两黄金没了!”
“这茶凉了喝不得,事过了回不得头,大人也别等到事情真成了鸡肋,那就进退两难了!”
此时,东方渐亮,太阳快出来了,宫樊紧皱眉头思索,难以决断,我猜他在盘算若是开战,自己胜算有多大。
“宫大人,朝廷与江湖,共生共存,凡事留条后路,对大人的前程有好处!”我看着他说道。
宫樊也该猜出,我在暗示他想吞掉皇甫世家,他还没那么大的胃口,气势顿时低了很多。
“大人,不好了!不好了!”有人沿着山路跑了来,宫樊心头烦闷,借机对他吼道,“喊什么?没看见我在商谈要事?”
“有人把我们放在凤凰域外山谷的粮草给烧了!”那人喊道。
“什么人干的?抓到没有?是不是......皇甫世家的人?”宫樊喝道,似乎想借题发挥。
“不是,是,是消失了多年的魍屠!”那人结巴着说道。
“魍屠,不是一直与皇甫世家为敌的么?”宫樊愣了。
“宫大人,你该相信我说的了吧?江湖之所以兴衰更迭而不灭,自有它存在的道理。”我冷笑着道。
“好,我服了,我撤兵!还望皇甫尊主和夫人让一条路,让宫某的人马出去。”宫樊竟然怕了。
“宫大人放心,你定然能平安离开凤凰域,在下在这里恭送大人,一路顺风!”皇甫皓月说道。
宫樊拂袖而去,带着武士匆匆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