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不知并不理会,只俯身过去,在猿六耳边低声说话,随后指了指我,神奇的事发生了。那猿六倒真的看我一眼,走到我旁边站定,甚至从那乱糟糟的眉毛下,对我投来善意的眼神。
虫不知抱腕环视道,“如此,我就告辞了。各位,后会有期。”
他出门之时,雨已经停了。荒村外的森林里,笼罩着雨雾迷茫。虫不知的身影出门不远就消失不见。
来去自如,天地为家,这就是虫不知的随性。他困在江湖,但从不为江湖所累,也不卷入任何是非,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他是最通透的人。我还记得,当初梅花城灭顶之夜,众人都要躲入地宫避难,他在索要御兽箫未果之后,毅然独自走向了即将被围攻屠戮的大雪山......虫不知,是梅家的后人,自有旷世绝俗的性情。
他才是,真正的江湖侠客。
鹿青崖看了看那猿六,又看了看我,并不说话。赤天羽倒是嗤笑一声,“看来,你是越发不能得罪了,这怪物还认你为主。”
我扭头看看猿六,心中却不认为我是他的主人。他是虫不知的朋友,自然,也该是我的朋友。
虫不知的出现,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转机,他解除了狼群的围攻,却也带走了风雨。当寂静来临时,我们走出了摇摇欲坠的大屋,看见漫天星河,从来没有这么美过。
那地形图上所画,过了这村庄再向南越过是碎石遍布的荒原,就进了大雪山,莘冢就在雪山深处,看来我们离目标,已近在咫尺了。到了这里,没有人再想着回头,因为后面的路几乎是一条死路,如同玄机盒上的机关,关闭所有的生门,孤注一掷,方破玄机,而我们只能向前走了。
被冲散的流星回归了队伍,但走到了这片荒原,目光却有些缱绻之色。不停踢踢踏踏跑来跑去。
我们牵着它一路走来,但随着匹马的减少,所带的食物和水越来越少,很快,马匹就会变成食物,这是自然而然之事。
“裳儿,你知道吗?流星是荒原野马之后,它能认得旧路,怕是骨子里能认出这里是它的故乡吧。”皇甫皓月停下,用手抚摸着流星的脖子,“裳儿,我有个自私的决定,我想放了它。”
皇甫皓月想放流星一条活路,因为进入大雪山,狼道崎岖,马匹怕是难以行走,而若没了吃的,这些马的命运可想而知。
我也想过要放走流星,我并不担心赤天羽发难,我担心的是皇甫皓月舍得吗?皓锦生前曾说过,这马是皇甫皓月十八岁的生日礼物,送礼物的人是他的母亲。如今,母亲已仙逝,流星更是皇甫皓月对母亲思念的寄托,他若放走流星,那况味,必是心酸的。
但皇甫皓月还是牵着流星离开了队伍。
“大哥要去哪?”皇甫皓城发觉后问道。
“他要独自带流星走走。”我回答,“你们先行一步,我们随后跟来。”
队伍没有先走,却停下来了。所有人看着皇甫皓月领着流星走上岩石嶙峋,野花零星的高坡。一人一马,背影在朝霞的映衬下,显得分外孤独。皇甫皓月抱着流星的脖子,似乎在说话,我知道这是在告别。
当初,流星只有三岁,纵然我没有见过,也能猜到,它是一匹皮毛漂亮,活蹦乱跳,很精神的小马。
当初,皇甫皓月只有十八岁,纵然那时我们还不相识,也能猜到,他是一位长身玉立,英俊非凡的少年。
那时他们的相逢,必然伴着草香,伴着玉佩的鸣响,伴着马蹄的清脆,伴着欢快的笑声……那一年的我,该是刚踏入梅花城,在与世隔绝的忘忧村,望月听风,与世无争。
……
皇甫皓月松开了流星,独自走下高坡,流星立在那呆呆不动,但也没有追来,似乎方才皇甫皓月的告别,它听懂了。
流星只是久久立在高坡上,看着相伴他十五年的主人,缓缓离它而去。离别的悲伤后,是自由的荒原羽野性回归的呼唤。
流星长长地嘶鸣了一声,皇甫皓月停了停,终究狠心走下高坡。流星立在高坡上。在它身后,一轮朝阳升起,给它的周围画出一圈美丽的光晕。它虽然瘦了很多,但依旧健壮,毛皮闪闪发光。
最终,它摇摇头,转身离开,消失在山坡之下。也在此时,朝阳也升了起来,满天的云,美得惊心。
山以石为注,云本山作根。
智者乐见水,见山心自仁。
云起山生色,云走山有痕。
天地有大美,亘古伴晨昏。
山若云沉在天际,风吹欲随悠然去。
云如山起向青冥,恍若有路可攀登。
……
我拉住皇甫皓月的手,他始终没有回过头。我知道他心中定然很难过,便低声告诉他,“流星走了。”
他点点头,那边鹿青崖道,“皇甫公子不必难过,荒城多的事宝马良驹,等我们回去,我赠你十匹。”
赤天羽方才制止了一名魍屠死士对着流星的弓弩,此时冷笑道,“能回去再说,鹿青崖,我发现,你的话变多了。”
猿六一直事不关己地跟在我身边,对于我们说话,毫不理会。
鹿青崖道,“莘冢将至,难道你不高兴吗?”
赤天羽点头,做恍然大悟的神态道,“哦,原来你在替我高兴啊。”
其实,不止鹿青崖,赤天羽、邢戈、皇甫皓城,都露出了些许喜色。
不错,此时仿佛所有的磨难都已结束,深藏百余年,江湖最大的秘密,即将在我们这些人手里揭晓。不是一朝功成,也是名垂青史。他们几个,都已是而立之年,大丈夫立江湖,哪个不为名?
“赤天羽,”皇甫皓月从流星离开的悲伤里出来,忽然开口问道,“若莘冢里空无一物,你当如何?”
这陡然一问,似乎却不是在问他,也是在问在场众人。
没错,若所谓的秘密并不存在,若传说里的莘冢,并没有这些人想要的东西,将如何?
皇甫皓月的话说完,有片刻的寂静,若非一旁的宫嫣凤举手挠了挠手背,发出一声咳嗽,我甚至以为这些人都已化为石像。
“若莘冢是一场空,我也就没有退路了。”赤天羽有些古怪地笑道,“我父亲司空绝半生夙愿就是打开莘冢,找到三大神兵。我是他的儿子,我必须帮他完成心愿。”
自从此行开始,赤天羽是第一次用这种悲怆和慷慨的语气说话,这是他的心里话。不过,司空绝的夙愿,已随着他的死去消散在宿命里,赤天羽只是给了自身一个在江湖争斗下去的方向。
赤天羽此时,自认已一无所有,也没有可落脚的归宿,如苍穹中飞着的鸟寻找可栖息的枝头,他想要一种归属感,莘冢是他存在的意义,也是他将来能继续与命运对抗的最后一张王牌。
“不过,若莘冢真的只是一场空梦,我们——谁也不用回去了。”
赤天羽古怪的笑容依然在脸上,轻描淡写吐出这么阴森的一句。
随后,大风烈烈吹动他的斗篷,哗啦啦作响,他额前一缕发丝飘动,我隐约觉得些许泛白,但也许不过是朝阳的光影作祟。
……
从此处,我们离雪山还有不足十里的路程,按着地形图所指示,那里有一座关隘,名落关口。从那里进去,便是雪山之地,苦寒一片了。而宫嫣凤已是第三次挠手背,很多人都在不停挠着身体被蚊虫叮咬过的伤口。
这不是个好兆头。我低头看自己的手,也红肿了些,不过也许因我本身体质缘故,并没有什么太大不适,但很多人的头脸分明肿胀起来,抓挠得越发激烈,血变成黑紫色。
“看来,那些蚊虫苍蝇生在死水沼泽,以腐肉枯血为食,已有剧毒,叮咬到人身上,就都中毒了。”
皇甫皓月拉起我的手道,“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道,“你去看看嫣凤。”
皇甫皓月走向宫嫣凤,她的手已变了色,眼下一片青黑,本就有病的身体,此时消瘦得厉害。皇甫皓月握着她的手查看,问道,“凤儿,你怎样了?”
宫嫣凤眼神涣散地道,“你不是不想管我了吗?”
“我何时说不管你?只是你胡闹——”
“皓月哥哥,你还记得吗,今天是我生日。”宫嫣凤忽然说道,嘴唇发青肿胀,“从小,我的生日你从未忘记过,可自从你带着她走进皇甫世家的大门那一年,你就再也不记得我的生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