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话,他睁开眼,目光中都是神彩,我知道他最后的一刻,来临了。他此时却似乎没有遗憾,不再如方才那么满心愤懑,先深深地看看邢散人,邢散人对着他点点头,他才扭头看赤天羽,吃力地说道,
“羽儿,我要走了,我的儿子,你要好自为之。”
赤天羽没说出话来,只用力点头,司空绝合上眼睛,不再动了,十分安详。就像和儿子告别后,要睡觉的父亲。
邢散人忙去试探脉搏,又试探鼻息,最终站直身子长长出一口气道,“小圣主,圣主归天了。”
也就是这一句,赤天羽那失神瞪着的眼睛,大颗大颗落下泪来。
邢散人擦擦额头上的汗,绕过我走到门边,扣门道,“邢戈,快去准备,不要惊动旁人。”
门外的邢戈应声去了。
按着司空绝的意思,是秘密火化,谎称闭关。
又一个小桃源圣主的行踪真相,被掩盖了。
等邢戈带着亲信来抬走了司空绝的尸体,邢散人看看我道,“你照看一下小圣主,我去火化圣主,他的遗愿是要将骨灰给你,日后交给梅吟雪。”
果然,他始终在等的人,就是梅吟雪。那个和他若即若离,非敌非友的人。他们这一生,有多少没说出口的心事,却再也没机会说了......一切种种,尽在不言中。
后来江湖传说的那些话,我并没有听到,不敢妄自揣测他是不是说过,不过这段江湖记载不知何人所写,倒也没有恶意,终究也给了司空绝这个枭雄诗意与宿命的结局。
只是这个人,有一处搞错了:司空绝对此生并无半点悔意、也了无遗憾。他一生几乎如他所愿,于是他死得并不凄凉,甚至是从容释然,心满意足。
我那时脑子里只有两个念头:
一个是:无论鲲鹏燕雀,还是蝼蚁鱼虫,我们都是过客,最终埋进黄土。
另一个是:任何死去的人,都值得原谅。
我想也应该包括我……我等着自己释然脱罪的一天。
……
邢散人出去,赤天羽还坐在床前,那小狗对这场生死毫无感知,仍旧睡的香甜。我慢慢走到赤天羽身边,他已不再流泪,只是神态疲惫得要命。司空绝算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如今,这个亲人,也不在了。
天羽,也成了孤儿。
“天羽——”我叫他。
“滚!”赤天羽干净利落地说道,“我不需要你可怜。”他回头看我,眼睛里如同住了一只愤怒的魔鬼。
“我也不会和你联盟,我不需要。”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你们这些清高自诩的人,从来看不起我们这些邪门歪道,我不需要你安慰,但你也别想看小桃源的笑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吃惊地看着面容扭曲的他。
“滚!”
“我是关心你。”
“滚!”
三个滚字,证明他真的不想见我,我只能从小屋里出来。身后的屋内,小狗发出几声清脆的叫声。东方现出亮光,好像黎明要来了,但转眼我知道是错觉,因为我眼睛看去,那是一道闪电......我独自立在木屋外,雨声萧萧,桃花林的石头旁边,立着一个身影,撑着黑伞。我细细辨认,那却是梅吟雪。
我走向了她,心中有些隐约的埋怨,为司空绝。
“为何不去见他,他其实真的很想见你。”
“见过何用?他就不会死了吗?”她在一团雨雾里说道。
“至少会让他安心一些。”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安心不安心?”
“姨娘,您——”我不知该说什么。
“你是不是要说,我真是个无情之人?——其实,我们见过了。”
她笑了,丑陋的脸,现出一个温和的笑。
见过了?哦,方才司空绝半睡半醒、半生半死之时,也许他们真的见过了。我点点头,身形却一晃,眼前的一切消失。
那亮光并非闪电,依旧是晨曦。
......
原来,方才是我心神恍惚的一个错觉幻梦——入梦。
可这,到底是谁的梦呢?
……
天亮之前,我便拿到了司空绝的骨灰。
随后,由邢散人带着我去找江彩珠。
抱着玄机盒和司空绝的骨灰,我忽然觉得有些荒唐,而当我见到江彩珠,心里已不知是什么滋味。
江彩珠已被从地府中带出,躺在桃花泉小轩的石床上,满身是血。
夜血欢告诉我,本将她关押起来只用锁链锁住,谁知她竟多次逃脱,而且她黑暗中目力极好,多次击杀地府的看守,所以才被挖了眼睛。后来她闹腾得厉害,赤天羽就命令将她手心脚心都钉进了钉子,如今却不用上锁链,她脚也不敢落地,手也不敢去寻找武器了。就在昨夜,她手心和脚心的钉子被取出,只剩下暗红的伤口,她不知是睡着,还是昏迷,此时只一动不动。
“江姑娘。”我叫了一声。
她耳朵极好,陡然坐起身子问道,“谁?”那矫健泼辣的姑娘此时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在地府内一年,不知遭遇了多少苦。
“江姑娘,是我。”我不知该如何介绍自己。
“你是皇甫少夫人?”她听出来了,咧嘴一笑。
果然好耳力。
“我来接你出去。”
“接我出去?”江彩珠冷笑一声,“你有这本事吗?这里的人都是鬼,是鬼!!他们杀我们的人,就像砍瓜切菜,用带火的箭射进石洞,用铁钩把我们一个个钩出来,就像叉鱼一样......江水都成红的,我们逃不掉,所有的船都被击沉,水下都是带刺的网,围住我们就用长刀刺,还有吸血的蛇,数不清啊!才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她越说越激动,用手抱头又尖叫一声松开,掌心的几个伤口还在流血。
当初他们被绞杀时的惨烈情景,已然在她的只言片语中浮现,我看夜血欢,她不为所动,温婉如一副仕女图。
“我哪也不去。”江彩珠摇摇头,“我不怕死,反正我爹他们都死了,让这些魔鬼来吧,看还有什么花样来折磨我?!”
夜血欢开口道,“江姑娘,你该谢谢皇甫少夫人,若非他们夫妻的面子,你这条命,也留不到此时。”
江彩珠空洞的眼眶对着我,异常恐怖。
“皇甫公子?对了,他呢,皇甫公子不来吗?对对!他定然是来了,只没进来。你先别叫他进来,我这幅样子,不好看。等等,等等。”她说着,哆哆嗦嗦地用手擦脸,却疼得浑身发抖,又想梳头。
我走上前道,“我帮你。”
她这次却听话地坐好了,让我给她梳头。
夜血欢从一旁拿过梳妆盒,我打开拿出梳子来,可江彩珠的头发,却如乱草般难以梳理。
我怕她疼便只草草梳理一下,用根簪子别了一下。
“脂粉呢?”江彩珠又问。
我失魂落魄地从妆盒里取出脂粉,给她的脸轻轻涂抹。
江彩珠问我,“好看吗?他会喜欢吗?”那神情分明是要去见情郎的少女。
我说道,“好看,他会喜欢。”
江彩珠又说道,“他会喜欢你,还是喜欢我?”
“谁家得宠的,不是小老婆?”我借用了一句她的话。
这句话把她逗乐了,“原来你的性情,这么有意思,对我的胃口!我们会相处得很好的,对吗?”
我点点头。她又道,“我闻见他香囊的味道了,我不能走路,你叫他进来抱我出去行吗?”
我看见她的伤口已不再流血,脸色发黑,这却不是个好兆头,忙看向夜血欢,她只叹息一声,摇摇头。看来江彩珠怕是要不行了。便道,“你等着,我去叫他进来。”
随后我与夜血欢走出那小屋,夜血欢道,“她心血流尽,药石无用,支撑不了一时半刻了。并非我们要杀她,你该明白。”
我知道此时追究这些事毫无用处,我现在能做的,只是让江彩珠能高高兴兴地离开人世。
“你有没有,让人减轻痛苦,产生喜悦幻觉的东西?”我问道。
夜血欢不假思索地道,“有啊。极乐酒。”
......
极乐酒曾是我做桃花仙时,对小桃源最深恶痛绝的东西之一。但此时,我感谢世上还有此酒,能让江彩珠在我的怀抱里露出如此的笑容,没有身体摧残的疼痛,没有失去亲人的悲愤,仿佛她的身躯轻盈地落在皇甫皓月的怀里,准备做他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