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美吗?”她用空洞的“眼睛”看着我,语气里无限柔情——她看见了皇甫皓月。
“美,很漂亮,又野气。实在很美。”
我抱着她离开桃花泉的小屋,行走在桃花林里。
“我都听见了蝴蝶煽动翅膀的声音呢,还有蜜蜂。”
是的,桃花林里飞舞着蝴蝶,蜜蜂也在花枝间喧闹。
“我爹说,水匪的女儿,只能嫁给绿林汉子,我却不信,我就要嫁给体面公子。我不是做梦,是真的。”她喃喃地说道。
一颗机缘巧合重现人间的空心明珠,无论藏着什么秘密,都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但却连累他们遭此横祸,如蝼蚁般被践踏残杀,实在可怜。我也庆幸如司空绝、赤天羽这样如猛禽般的枭雄世间不多,否则确是人间之不幸......
她摸了摸我的脸,我生怕她摸出破绽,可她却笑着道,“我就是爱你的好相貌、爱你戴着香囊,爱你斯斯文文、爱你眼神里藏着水,藏着天。”
我感觉她的呼吸越来越慢,知道她要不行了,心痛地将她放下来,放在一块青石上,让她靠着我。她摸着我的肩膀,终究躺在我的膝盖上。
“我听见马蹄声了,你骑马来的吗?”
“是。”我点点头,点完头又想起她看不见,我用手摸着她的头发,仿佛在安抚生病的妹妹。江彩珠开始唱歌,不知是哪里的曲子,唱的断断续续,声音若有若无,却兴致盎然。唱了半晌,她停住了。
“我想我爹了。”她低声说道,“我爹骂我,要嫁人了却不去给她敬酒——我要去陪他了。”
说完这句,她一顿。我明知这是必然的,还是吃了一惊,忙将她扶了起来,抚她脸上的乱发,她空洞的眼眶里流出了眼泪......这一瞬间我突然心痛,她的头枕在我的肩上,说了最后一句话:“谢谢你。”
这话,是对皇甫皓月说,还是对我说,她是清醒的,还是依旧陷在梦境里,我不知道。我只是抱着她,直到她的身体变冷,我才将她放下,从袖子里取出了那小匣,将里面的一对眼珠取出,慢慢放回她的眼眶。
虽然这毫无意义,但我听过一个传说,人死后是要看路的,没有眼睛,将要找不到自己的亲人,我希望她能带着这双眼睛上路,找到她那些狂歌豪饮,在江面石崖上,来去自如的亲人。
……
做完这件事,我捂着脸哭了起来。
我知道,夜血欢就立在不远处,喜怒不形于色地看着我。
但我还是忍不住哭出了声。
对于此次小桃源之行,有几分把握救到江彩珠,我其实从来时就不抱多大希望。或许我心中早就明白,她不能活着离开小桃源。我终究是自私的,我骗了皇甫皓月,我从心底,是想为赤天羽庆祝一次生辰——我从来没有为他庆祝过。
只是没想到,此行的结果,会是如此收场。
......
我没有再见到赤天羽。
邢散人将我带出小桃源,起初执意要带走江彩珠的尸体,邢散人道,“少夫人三思,小桃源人多眼杂,你此行本是机密,多逗留便容易生事。少夫人还是早些离开。这女子连同她父亲等人,我们会好好安葬。”
我想了想,低头把她手腕上残缺脏污的手链取下,又小心剪下她一缕头发,用手帕包好。
江彩珠,终究安眠在小桃源的山坡上了......
骑着飞雪离开小桃源,已又是傍晚,暮色恰好能掩藏我的踪迹。
……
纵马走了不足二十里,在山坳处,我竟然遇见了鹿青崖。
他也是只身独马,一身便装。
“你怎么在这里?”我俩对望时,同时说出这句话。
原来他不是等我,于是我们都没有回答彼此。暮色让天地通透而阔大,仿佛白日的一切都蛰伏。正好,纵然他不来,我也要去找他的——很多事,不能回避,必须面对。
我没有下马,但鹿青崖走近了我,上下打量后道,“你去小桃源了?有什么消息?”
我却看着他,反问道,“我想问你一件事,想了很久了。你能老实回答我吗?”
我知道,只有这件事我问清楚,我才能决定取舍。
他如何来此处,要做什么,却不重要。
“你要问什么?我们下马来说。”他抬头看着我,暮色中看不清他的眼神。
我没有下马,只说道,“两年前,若我执意不肯,定要和赤天羽一起走,你会杀我们吗?”
鹿青崖被问愣了,他久久不说话。
“有这么难回答吗九哥?!你不是从来都会为将来准备两步棋、三步棋吗?我不信当初你就有绝对把握能困住我,若我偏要走,你怎么办?你后来的计划岂不付之东流?你老实回答我......冷小谷!爹在天上看着你呢!你不要骗我!”说到最后,我几乎是在喊了。
鹿青崖扭头长出一口气,终究下了决心似的说道,“会。”
这个字,说得很轻,但在我耳朵里,已是惊雷一声,
“若你执意和赤天羽离开,我联合皇甫世家的计划就会落空,难以借他的人脉商路,还有与京城权贵的关系来壮大荒城,而且赤天羽已对我们兄妹有怀疑,便是不理江湖恩怨,出于父子亲情,定会告诉司空绝严加戒备,那我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了。”
我终于能听到鹿青崖的实话了,实属不易啊。
“那你的备用计策是什么?”我直截了当地问道。
“那是破釜沉舟之策,杀掉你们,将赤天羽的尸体送回小桃源,栽赃给皇甫世家,将你的尸体送到皇甫世家,栽赃给小桃源......让双方因此厮杀。”
“哦?我看这个计策,比你最终用的这个好多了——为何不用?”
“我本要找替身的,可又怕露出破绽弄巧成拙,司空绝太熟悉赤天羽,皇甫皓月也聪明过人,替身逃不过他的眼去......”
“我问你为何不用这个计策?!”我愤怒地打断了他。马儿听见我喊叫,也嘶叫一声,不安地马蹄触地。
鹿青崖退后一步道,“因为你是我妹妹。我终究还是用了这个让你嫁入皇甫世家的计策,此时看来,却是两全其美。”
两全其美?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觉得无比好笑。
难为他如此权衡,难为他还顾念一点兄妹的亲情!
可他想过杀我,而且制定了周密的计划,计划我死后如何还做他的棋子,这就够了,这就足够了。
“妹妹,我为你,曾多次不得不改变计划,若非当初你为了若漪支持水犹寒,是不会有后来这些事的。”
“那,我还对不起了!”我淡淡地说了一句,却越想越好笑,忍不住仰天大笑,仿佛要将心头这些杂乱无章的情绪全都笑出去。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鹿青崖大声问道。
我却不再理他,猛催马一路向前。在马背上伏着,全没有力气,不知该笑还是该哭,只任凭流星将我带走,远离这个人,越远越好。
他下面的话该是问我:是否要和他结盟寻找莘冢了......我真希望,这个玄机盒,永远不要打开。可此时的情势,我不知会走到什么地步......
夜色寥寥,我一路的泪水,在夜风里吹干。
……
回到皇甫世家时,皇甫皓月什么也没问我。
我把江彩珠的东西给了他,也说了她临终的事,他沉吟良久,说了一句,“谢谢你,裳儿。我们拿她做妹妹吧。”
我不知该赞同,还是该反对,只是抱着小安,低下了头,将睡熟的孩子抱回了床上,亲了亲她的小脸蛋。
看着窗外的天空,我想到义父和司空绝这两个人。大概他们做了一生的宿命死敌,却也是血出一脉。论武功、智谋、眼光应该不相上下,是一代江湖英雄。所不同的是,司空绝是一个不择手段的猎杀者,又仿佛一个要去带刺的花丛中摘花的人,只要他要的东西,他会用尽一切力量去争、去抢,不管自己手被刺伤,何况天下血流成河?
义父却像一个守护者,他立在风雨中,用衣襟承接被风吹落的花瓣,放生落入泥淖的蝴蝶,搁浅河滩上的鱼……无论后人如何去评说他们的功过是非,他们都随着自己的心,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无怨无悔。
与他们比起来,我的一生,何曾由过自己?想着怀里的玄机盒,想着包裹里不能示人的,木盒里司空绝的骨灰,再看看床上安稳睡着的孩子,我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我听见皇甫皓月立在外面,低声长叹。
这段日子,他憔悴了很多,家族生意的没落,弟弟皓锦的无端惨死。
当初,那莘冢的地图就在他手里,他从未想过打开,可如今呢,如今他又是怎么想的?为了皓锦的死,为了家族的未来,他真的不会尽力搏一搏吗?
还有,空心明珠的事,到底是怎样一个曲折?司空绝能决断地绞杀了江七杀,还跑到皇甫世家将我们抓走,对此事志在必得。那他定然是认定这地图就在我们这,光是赤天羽对蛇鲡不会无端拿出珠子这一个推断,是不会让做事周密的司空绝下决心的。
除非……他除非有确切的情报!那这个情报,会是谁给他的?
我猛然心头一动:皇甫世家内,有小桃源安插的奸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