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实在不该对我大声呵斥,这一番话却让我头脑清明了很多,我冷笑着看他,他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你不怕我的威胁,因为我快要死了。可我告诉你,当年你在故居触动心疾病得要死,羽儿输给你大半内力救了你的命,后来羽儿回到小桃源也发病,我用真气救了他便去闭关,你知道为何?——羽儿用内功救你,几乎损伤心脉,他不顾性命地对你,你呢?”
我不想将这些事当成一种恩情交易。可如今看来,我不光亏钱了赤天羽性命,也亏欠司空绝的。
......
司空绝说完这些话,并不再理我,转身离去。我立在那里心绪上下翻腾。不久夜血欢上来,将我带了出去,顺着石径离开神鸟峰下到地府处,却推开一道石门让我进去,我见此处与当年我来过的不同,耳边听见夜血欢道,
“圣主吩咐,明日宾客众多,少夫人请在这里委屈安歇,此处僻静好休养,少夫人在这里,饮食起居有奴婢伺候,只是不要见人的好。”
我看她转身要去,便问道,“我何时能去见江彩珠姑娘?”
夜血欢摇摇头,“这个圣主没有吩咐,奴婢不知。”
我知道此时只能听从安排,便顺着石门走了进去,随即石门在我身后关闭,眼前轰然一亮,却是条宽敞的通道。尽头又是一道石门,推开是一间密室,灯火杳然。此处不过十步见方,有桌椅屏风,床榻被褥。我上下打量看到底有没有机关,终究一无所获,但我深知这既是地府之地,那必然在那鬼三和血娘的监视中,还是静心休息,安心等待。也是太累了,我躺在床榻上就睡着,一夜无梦。
醒来之时,那桌子上,便摆上了两荤两素的菜肴,一碗白饭,一盘小点心,还有羹汤和酒。我不喝酒,也觉得点心有些油腻,便将菜肴和白饭都吃了,喝了些羹汤,很快有人来收拾了残局,依旧只剩下我一人。此处寂静无声,但我猜今日必然是小桃源空前热闹的一天。司空绝要让自己的生命如同焰火,在消散之前,暂放最瑰丽的光亮,也要留给赤天羽,一个最繁花似锦、欢声笑语的生辰之日。
我盘膝坐在斗室之内,望着石壁,呆呆说出一句:
天羽,生辰快乐。
说完茫然四顾,仿佛那一句,并不是我说的。或许,只是我想在心里说,并没有说出来过。
......
我在石室内呆了一天,若是从前的性子,早已按捺不住,心急如焚,但我此时心绪却能平静了。司空绝确实也教会我一些道理:若不能做自己心绪的主,何以同宿命相争?司空绝是一个心如明镜,看破世情,将自己的武功、情感,甚至权势野心、名利之欲,都能掌控在手,能放能收的人。他是一个旷世魔头,但用最灿烂的方式,走完了自己的现世,至于身后是功名,是骂名,正如义父说的,有什么要紧呢?——司空绝已看到自己的归宿:一搓灰尘。
离开石室的时候,明月寂寞山头,小桃源灯火阑珊。繁华与喧嚣已散去,石暗花明,春风和煦。
这次来领我的人,是邢戈。他给我带来了一身白衣,这是神鸟峰上死士的打扮,显然司空绝不想我被人认出来,我到小桃源的事,也绝对机密。
此时已快三更了,石径如水,宾客给都散去,高高的神鸟峰上,更是一片肃穆。邢戈没有带我去凌空楼,而是向着草木更幽深,天籁孤独的一条小路走去。
灯笼只能照着脚下不远,偶尔有一两只夜息的鸟被惊飞,扑簌做声,月亮看上去大而明亮,人都说春花秋月,却不知在这寂静之春夜,孤绝之地,看一轮月在天,却如此明媚多情。
“你在看月色?”邢戈发觉了,停下脚步看我。
“不可以吗?”我反问道。
邢戈沉吟片刻道,“你对小圣主,可还有眷顾?”
邢戈这个人,我始终猜不透他到底怀着什么心思?此时见他如此问我,我也就不动声色地道,“有如何,没有,又如何?”
他不再说话,我二人一路行走,穿过一片桃花林,走过一座藤桥,便到了另一处孤峰,孤峰上有一座小木屋。我从不知道,司空绝原来是住在这样一个地方——清幽、寂寞。这氛围和人眼中那个,不可一世凌驾江湖的紫衣圣主,大相径庭。
“圣主即将闭关修习武功,有话要交代小圣主,你等众人回避。”邢戈让小屋附近的人退下了。等我推开那小屋的门,只见一灯如豆,简朴自然。司空绝躺在床上,床脚趴着一只斑点小狗,没精打采地闭着眼睛。
此时的司空绝,完全是一个弥留的老人了。
本来已命在旦夕,还强撑着将这两日的宴席过场走完,白日里必然还器宇轩昂,龙行虎步,在觥筹交错中谈笑风生,势压群雄。没人知道面具后是怎样一张苍白的脸。
司空绝完美走完一代枭雄的路,生要轰轰烈烈,死也要华丽落幕。而临终的落寞,只让区区几人看见。
此时屋里,跪着的是赤天羽,立着的是邢散人。
邢戈将我带进屋里,便关了门守在外面。我立在门口看着司空绝在床上艰难地呼吸着,但声音还算清晰。我进去时,他正握着赤天羽的袖子,说着什么 ,在我进来之前,他该是说了很多了:
“......云逍遥要避开江湖是非,要建立清平乐土,可他做到了什么?他耗尽一生心血要守护的地方,同样内讧,同样人心不平。纵然没有内奸混入,梅花城中人越来越多,鱼龙混杂在所难免,争夺排挤、分帮立派迟早发生。而如今城破毁灭,他的乐土化为一片荒原废墟而已,江湖还是这个江湖,天下还是这个天下,人心也还是这样的人心,权贵依旧翻云覆雨、富豪依旧一掷千金,官吏依旧鱼肉百姓、盗匪依旧恃强凌弱,甚者可说,与云慕天当年,毫无二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是谁想不透?是谁看不破?一切都是他自苦而已。”
原来,最了解义父云逍遥的,竟然是他的宿敌司空绝。
怪不得当初司空绝会那么有把握,说城破义父必死。
梅花城,是义父的宿命。
“与其作茧自缚,不如享受此生——我明白世上的人都希望多几个云逍遥这样兼济天下的君子,不要有我这样的魔头.....弱肉强食、沽名钓誉,凶禽梼杌自当围杀,大鹏麒麟同样不容,这就是江湖.....可你们还年轻,今后的路如何走自行决断,莫学任何人。这条路,总有走完之时,我在尽头等着你们。”
他说这些话时,抬眼看了看我,我知道,他这个你们,自然也包括我。
“散人。”司空绝叫,邢散人忙过去躬身道,“圣主,您有什么吩咐?”
“上次我和你说,我死后要秘密火化,你要记得,死后将骨灰给鱼玄裳带走......梅吟雪这个没心的人,我让她看看我的骨灰,她才能放心吧!”
他这话虽说得凌厉,眼神却无限眷恋,也许他在等待什么,也许就在等待着玄机盒的主人——梅吟雪。
他想见她最后一面。
“她的心,比这玄机盒,还难打开。”司空绝又嘟哝一句,额头上汗水直流,唇色发紫,邢散人忙回身,从桌子上拿起一只小瓶放在他的鼻子边上,缓解了他的疼痛。
司空绝的生命却是顽强的,他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嘴里似梦呓地说着话,仿佛在和屋里的人说,又好像冥冥之中在和人交谈,很多都含混不清,时而蹙眉,时而展颜,我从没见过会说这么多话的司空绝,也没见过表情如此丰富的司空绝,足足说了一个多时辰,其间我只是立在门口,邢散人不停忙碌用药减轻司空绝的痛苦,而赤天羽只瞪着失神的眼睛,握着他的手,一动不动地跪着,一句话都不说。
最终,只听见司空绝清晰地说了一句:“你说得对啊,我糊涂,来与不来,见与不见,难道我可不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