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青崖听他这么说,却摇头道,“这点伤不耽误我行程,出来好些日子,我挂念我妻子千里。我来时曾与手下约定,他们此时该在离这里不足百里的驿站等我,你们就不劳费心了。”
说完,他如同一只荒原上迷踪的马,缓慢走去。
他记挂着那城中的云千里,而我想皇甫皓月心里也记挂着那手持牛耳尖刀,笑声随意、手脚凌厉的江彩珠。
一颗送给皇甫皓月的空心明珠,却害得江七杀一行兄弟毙命,这让我们心头无比愧疚。
想来,此时那江上的铁索不知还在不在,恐怕早已被砍断,落在水中锈蚀......还有那山崖石壁的洞穴,也该空空如也了。
纵然是匪,却也有义薄云天之浩气,只是在刀兵林立,杀机四伏的武林江湖,他们实在太弱小,拈指之下,便是蝼蚁。
“希望江姑娘平安。”我脱口说道。
皇甫皓月扭头看看我,笑若春风道,“吉人自有天相,司空绝该是守诺之人。我们回去吧。”
行走在原野上,我偶然想起一事,便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皇甫皓月沉思片刻道,“今日三月十六。”
原来昨天,是赤天羽的生辰,我倒是忘了。
……
后来赤天羽告诉我,那晚他没有睡着。
他还告诉我,在回小桃源的那条大船上,他独自坐在船舱里,哭了很久。
这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后他才对我说的,毕竟,他那么骄傲的人,当时怎会轻易示弱呢?
......
司空绝回到小桃源后,那些受伤的红衣死士便全部杀掉。
两个白衣死士和两个紫衣的死士也打入地府听差,永不得出。包括那个立了功的胡晋。
宫白衫与柳媚儿回到小桃源,便奉命在江湖上布置了几道迷阵,将我们一行人的行踪瞒了个结结实实。
其实想来,如此机密司空绝定然不会让一点闪失发生。
此时知道整个机密莘冢寻找经过的人,只有我们六人。还有一个便是:身在江湖之外倾听江湖水声的梅吟雪了。
……
回到皇甫世家不久,我就发现有了身孕。即将做母亲的惊喜和忧虑,让我坐卧难安,皇甫皓月也高兴得像一个孩子,里里外外照顾着我的起居,还嘱咐子宴、络菱衣一定要乖,不可以吵我,不可以惹我生气。
子宴出神第听着他的叮嘱,不断点头。最后问道,“我是不是要有小弟弟了?”
皇甫皓月高兴低点头,摸着他的头道,“说不定是个小妹妹。子宴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子宴低头想了想,终究说道,“都喜欢。”
皇甫皓月欣慰地笑道,“子宴真懂事,将来一定会是个好哥哥。”我坐在窗前看花树下的父子,心中如同流淌着温泉,服帖而温润,心满意足。
……
那一年,皇甫世家的局势缓和了一些,皇甫轼派人请皓月和皓锦兄弟二人回到皇甫世家,与皓城三兄弟共同打理家族买卖,虽然生意大不如前,但还勉强过得去,只是生活清简一些就好。
……
岁月波澜不惊,与江湖争斗毫无关系。
若不是荒城忽然有人来送信,我以为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去,直到我的孩子出生。
可是那年的八月,怀着四个月身孕的我接待了荒城来的信使。
“城主夫人发病,城主请小姐务必回去一趟,因为此时只有小姐能劝得了夫人!”那信使急急地道。
我也是此时这才知道,在去年腊月,千里姐姐独自跑去了荒原,兀然发现了荒坟无数,登时就疯病发作了。后来却整个人又清醒了,意识到了现实,知道了这几年的惨痛过往,也意识到自己嫁给了鹿青崖........毁灭性的打击,让她自此陷入疯狂的境地,这几个月来,鹿青崖就在照顾她,无暇其他,荒城霸业也暂时搁置了。鹿青崖的报应,竟然已经开始了?!
当我匆匆赶回了荒城,这里的颓败让我吃惊,鹿青崖华丽的卧房里也混乱不堪,全然没有了当初的威严,这里曾是他的新房,此时红帷帐依旧,但布满灰尘。当我走进去时,就听见女人撕心裂肺地哭喊声,“你不要碰我!拿开你的脏手!不要碰我!”那是千里姐姐的声音,已经嘶哑得如同撕裂的锦帛。
我快步进去,就看见千里姐姐被五花大绑地绑在床上,发丝凌乱地挣扎。鹿青崖则用手臂护着,不让她捆在一起的手臂随便舞动,因为她会用它们来打自己。被捆绑的地方,新旧淤青遍布,有的地方还戴着血痕,惨不忍睹。
“你不要闹了!你到底要怎么样?!你要我去死么?!你就是不看我,你也要看在孩子的份上!你肚子里的孩子,可已经八个月了!”鹿青崖无奈地安慰着。
“不要不要!我不要这个孩子!我不要!你放开我!”她乱发飞舞地嘶喊。
“你若再这样,我就让梦如是给你喝药,让你睡觉了!”鹿青崖戴着无奈和威胁喊道。
“你怎么能这么对她?”听到这,我忍不住脱口喊道。
当鹿青崖回头看见时,我惊觉他憔悴得厉害,完全不似我离开时的器宇轩昂,眼神凄楚而怨怒。
“不这让怎么办?她会杀了自己的。”鹿青崖说道,“你快劝劝她,她会听你的,我实在没办法了。”
怪不得他被挟持时,神色不定颓然,又急忙忙赶回荒城说放心不下妻子,千里姐姐到底怎么了?她便是发病,也不至于癫狂到这地步啊!
顾不得和他说话,我上前抱住千里姐姐,天哪,这还是她么?
骨瘦如柴,面容如鬼,隆起的腹部小山一样压着她纤细的身躯。尤其那曾经如黑色瀑布般的长发,凌乱枯槁,还生出白发来。
“千里姐姐,你怎么了?不要怕,是我!我是玄裳,我是你十妹。”我一叠声地道。
“玄裳,十妹,是你。”她终于认出我了,眼神清明了些,立刻喊道,“你救我,救我出去,我求你,你救我出去。”
“我救你,我救你。你不要激动,别伤了孩子。”我急忙道。
“我不要这个孽种,不要,我怎么能有了他的孩子,这个禽兽,魔鬼!”千里姐姐却被我的话刺激,头拼命向床上撞。
我自认无能,到底无计可施了。
终于,还是用了梦如是的药,不一会儿,她就昏昏睡去。等梦如是无声地走出去,我看见鹿青崖蜷缩在角落里,无助而哀伤。
“她不爱我,对我一点感情也没有,我真的没想到,真的没想到。”
“她怎么病成这样?她到底受了什么刺激?”我冷冷地问。
鹿青崖看向我,那目光和去年冬天大婚前夕的志得意满,早已判若两人。
“是因为墓碑——千里疯了之后,关于梅花城毁城之祸根本就没有记忆了。那时她看见那上万墓碑,就失去理智了......当天在荒原,她又哭又笑,在荒原疯跑,若不是失足跌倒摔晕了,根本就拦不住她。”鹿青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可以想象那天千里姐姐的癫狂,她的震惊、自责、无奈,绝望。独孤奔跑在森森坟墓中间,那些朝夕相对的人,如今都在黄土下场长眠,唤醒记忆,那是何等残酷的事。
但鹿青崖的神情告诉我,这不是真相的全部。
“她为何会跑出去?寒冬腊月,她跑到荒原上做什么?她不是一直很安静吗?再说,她病成这样,上次你为何不说?你为何不告诉我?”我继续追问。
鹿青崖疲倦地倚在椅子上,想了想才道,“成亲后,她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说的全是她和二哥的往事。你知道么?我是她的丈夫,我不能永远做另一个人男人的影子,所以,我明确告诉她我是谁,我是鹿青崖,我是十年前在荒原上被她救起,那个会吹笛子的少年,那个对她一见倾心,发誓要守护她一辈子的人!.......我只是想告诉她,我才是她的男人,最爱她的那个人。可是,她为什么要杀我?她为什么要将我赶出去?!——她不能怪我打晕她,不能怪我强暴她,她对我喊打喊杀,凭什么?凭什么?!我才是她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