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天羽大概是看见我进来了,用力推开了怀里的女子,那女子回过头来,惊慌地拉着已从肩膀上落下去的衣裳。
“怎么回事,这是谁啊?”我忍着不发作,低声说了一句,随即慢慢关上了门,走近细细打量那躲避我目光的女子——半晌看出来,这是任香琴,任小姐。
“原来是任小姐,我还当真的有狐仙。怎么,你不是明天才入广寒楼,怎么今晚,就拉生意,还拉到西城客栈来了?”我这话说得,确实刻薄恶毒,确实咄咄逼人。不过眼前这一幕,实在让我意外和气愤,孤男寡女,深更半夜纠缠于暗室,让我如何能忍?
任香琴不说话,赤天羽低头看见我赤着脚,就问道,“怎么不穿鞋?”
“我还以为你遇了鬼,赶来救你……怎么,不打算说说方才的事吗?我们不要吵,也不要点灯,吵醒了客栈别人,闹得人人知道,终究是不好。”
任香琴已然走过来,对我施了一礼道,“姐姐不要生气,听我解释。”
我冷笑一声道,“不敢当,萍水相逢,任小姐不要如此称呼。”
“你别站在这说,地上凉。”赤天羽拉了我两下,我用力推他,他干脆把我抱起来直接放在床上,用被子裹住脚,我蹬出来,他又给放进去,看模样他坦然得很,我的气也消了些。
黑暗中立着的任香琴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道,“谢姐姐给我留颜面……我此来,确实是要与公子,燕好。”
任小姐也是个闺秀,说出这话来让我很吃惊。
“公子拒绝了我,看他对你一番深情,我也就不在妄想。”
我深深呼出两口气才道,“白日里我俩在一处要救你,你就该知道我们的关系,如何夜半如此行事?”
任香琴声音有些哽咽地道,“小女子本已将自己当风中飞絮,任凭东西,可今日见了公子,却又生出不甘之心。不愿将此生堕入风尘,任人践踏。”
我冷笑道,“既然不甘心,你也可不去。是你一定要用五百两银子卖掉自己,白天我们不是没有打算帮你。”
我此时,满心觉得这任香琴是恩将仇报得人,又是荒唐,又莫名其妙。
“我对世人心寒,但见到你们却羡慕得紧,其实,我只是想,只是想……”她低低地步说下去了。
“你想什么?”我追问道。
任香琴不说话,黑暗中叶看不见她的神色,倒是赤天羽低声在我耳边道,“她想,将清白之身交给我,便自此甘心入青楼。”
我听了这话,又来了气,举手就给了赤天羽肩膀上一拳。
“臭丫头你打我做什么?我又没有错。”赤天羽回敬我一拳,力道却比我出的力道,小了许多。
任香琴似乎有些站不住,我看她柔弱的身体在黑暗中摇摇晃晃,心下不忍地道,“任小姐,方才我说话鲁莽了些,对不住。只是……我还是奉劝你一句,天大地大,都能容身,你还是不要去青楼,寻个好归宿,才是正道……至于羽哥儿,”我攥住了赤天羽的手道,“我们是要成亲的,他,是我的人。”
说这话我也觉得脸热,赤天羽在旁嗤笑一声。
那任香琴沉默片刻道,“天大地大,可我能去哪呢?哪里能是我的归宿?我夜夜噩梦不断,担心此身被荼毒残害,有上门提亲之人,不是图我家未尽之财,便是贪图我的容貌,全无真心……姐姐好命,我羡慕不来。公子这么好的人,我难免动心,你不要怪我。”
“他这样的人,很多人会动心,我不会怪你。”我语气缓和了。
“那,我就走了。”说完这话,她转身有些木木地要走。
我又从床上下来问道,“你去哪里?”
任香琴道,“明日,去青楼。”
“你怀着不甘之心去青楼,难道不是荼毒自己?”
任香琴又回过头来,隔着黑暗与我对视道,“你说得不错,心不甘,身在哪,又如何能安呢?姐姐是见过大世面的,可否告知安心之法。”
我被问住了。
安心之法,我如何得知,试问这段日子,我的心又何曾安定过?
“这个我也难以说清,我只知道心随身去,身在何处,心在何处,本不可分。”我似是而非地说出了这句话。
任香琴却仿佛听懂了,她点点头道,“心随身去,我明白了。我知道,如何安身,如何安心了。”
那时,我还不懂得这话的意思,任香琴出门去了,脚步声轻得听不见,外面的雨声也停了,我知道这燔州城的客栈,后面都有一个小门,方便伙计进出打扫,夜半不上锁,她该是从那里进来的。
当夜,我也没有和赤天羽再说此事,彼此说了两句话就各自去睡了,并不知那晚任香琴是如何在黑暗中下楼,绕过后厨,不惊动那鼾声如雷的看门伙计,推开小门走到狭窄的后街,踏着水洼和泥泞,在漆黑的街上走了大半个时辰,走回了自己毫无生气的家。推开门走进漆黑、没有灯火的宅子。
......
她不再害怕,是因为,她已下了决心……
翌日天明,雨霁云收,天光晴好。我梳洗完毕,正要去找赤天羽,他却推门进来,脸色凝重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奇怪地问道。
“方才伙计送热水来,说了个事。”
“什么事?”
“任小姐,昨夜在宅子里,悬梁自尽了。”
一句话,如同一个闷雷,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就在三个时辰前,她还立在黑暗里,与我讲心安,身安的事,此时,却已离开人世,看不见这雨后的晴空与朝阳了。
任香琴的死,对我震动很大,我隐隐内疚不已,觉得她的死,我难辞其咎。必定昨夜我说的什么话,让她受了刺激。
“昨夜,我说话是不是太恶毒了?”我低下了头。
“我也没好到哪里去,她那样一个女孩子,放下自尊,用了多大的勇气夜半来找我,我不该说得那么决绝难听,是我伤了她……”
“她只求一夜,若我不搅局……”我仿佛在对赤天羽说话,又好像在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呢?”他握住我的肩膀,“你当我是什么?若以后还遇见这样的女子,难道都要答应?……小唐,我们没有错。是她自己觉得走投无路,一死了之!”
走投无路,一死了之。这句话,算是对了。
我把头扎在赤天羽的怀里,闷闷地说道,“羽哥儿,我真是个坏女人。”
赤天羽叹了口气道,“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是好人。”
可坏人就不该难过,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的生死,我们却终究难以释怀——任小姐是我们下葬的,这下,她不用担心何处安心,何处安身了。心随身死,永世而安。
当棺椁抬出家门,才从邻居零散的话语里得知,任小姐自幼被认为不祥,克死父母,所以性情本就孤僻。在她的房中,没有任何遗物,却在院中有一大堆灰烬——她将自己的一生都烧掉了。昨夜,她该就是在敞开的大厅里,面对着这燃烧的火苗,踢开了脚下的凳子,踢开了人世最后的牵绊,随后跨过那火焰,一路飞去了……
任香琴下葬之时,任家宅子就被哄抢一空,因为那里真的没有人守护了。那广寒楼也认为折了五百两银子,没少抢夺。
“一群衣冠强盗!”赤天羽得知这事后骂道。
我却只希望任小姐,自此能安眠九泉,不要记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