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从西面的树林升起,雨丝渐渐飘落。
赤天羽用力将一块写着“燕胡子”的墓碑插在那坟墓前,大声叹气道,“大老远跑来给无关的人收尸,真有意思——你们这些人听了,不管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都记住是沾了这燕胡子的光,才不至暴尸荒野......到了那边还要谢过魏浩然,是他的银子安葬的你们......至于我们俩,你们就不用记得罢。”
听他在这自言自语,我回头看不远处一人举着油纸伞走来,手里拎着篮子,该是去祭拜亲人的,走近我才认出,这是任香琴,任小姐。
任小姐看见我俩,先是一愣,我见她眼中似有泪光,想到她的前路心中很是不忍,她倒是柔和地开口道,“姑娘,也有亲人去打擂吗?”
赤天羽也走了过来,我已然对任小姐道,“小姐的兄长,是因为至尊镖局打擂亡故的?”
任小姐回头看看身后不远处,还残留着纸灰的一座新坟和石碑,点头道,“他若听我的话不去,就好了。”
赤天羽道,“刀剑无眼、拳脚无情,你哥哥争强好胜,武艺不精却非要上擂台,却是不智。”
我忙暗中拉了拉他的手,这话对任小姐说,实在是太残忍。
任小姐却并没因这句话生气,只是道,“他习武多年,不去比试一番,许是不甘心吧。一个习武之人,无论武艺知否精湛,却都有一试身手的意念,签生死状上擂台,也许就为了为武者的尊严......天要下雨了,不知二位可有去处?”
雨丝确实密实起来,赤天羽撑起袖子挡在我头顶,我对任小姐道,“我们住在西城客栈。”
任小姐点点头,撑着伞去了。
回来的路上,雨丝不停飘落,倒也没有下很大,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等离城门不远,赤天羽才问我道,“在想什么?”
“那几具尸体上的伤痕......从那些伤痕看,这才来打擂的人,有武林高手,而且各门各派的武功都有。一个镖局,如何要摆这么大的擂台呢?”
赤天羽仰头想了想道,“你想去?”
“我想去见识见识,但羽哥儿,我们不要上台。”
“这个自然,万一被认出武功路数来,比较麻烦。其实今天在源庆楼出来,我就有去见识见识这擂台的心思——那掌柜的,竟然将我们,当成新闯荡江湖的雏儿,岂不可笑?”
原来,他如此介意这句话。
这却不能怪人家,那掌柜的大概真想不到,我俩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
西城客栈。
回到客栈,进门时,我俩的衣服都湿透了。此时已是七月天气,天一黑就微微有些凉,廊檐下滴着水,打湿了客栈外栖息的流浪狗,小心翼翼蜷缩着身躯,眯缝着眼,看着我们这两个有些狼狈的归客。
其实,本没打算在此处落脚,是为了埋葬燕胡子,知道今日难以离开,便住进了客栈,如今既然要去智尊镖局的擂台凑热闹,却怕是要在这里,再住上一两天了。
我和赤天羽的房间是挨着的,二楼客房最靠边的屋子,比较僻静,却也有些潮湿,我在房里换衣服便看见有虫子爬过被褥,忍不住用剑鞘用力去扫,那虫子受惊,翻了个身,飞快爬下床,钻进了墙角的缝隙,不见了。
就在那一刻,我想到了赤水岛。那里究竟是什么光景。远避尘嚣和恩怨的岛四面环海,是否也如地一般多雨,每一间屋子里,都爬满了这种喜潮的虫子?
推开赤天羽的房门,他还没换完衣服,背对着我立在阴影里,正将一件干净的天青色内衫,披在光洁的后背上。
我忙后退两步,轻声咳嗽了一声,赤天羽回头看见我笑了,“你竟然比我快。”说完,他穿好了外衣,坐在床上叫我,“过来。”我慢慢走过去,他牵了我的手坐在他身边。此时已是傍晚,天色昏沉,加上雨滴寂寞地在窗外响着,我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赤天羽也不说话,坐了半天他才道,“我去叫伙计,给我们准备些吃的。”我这才想起来要做什么,就拉住他道,“天羽,我想和你说说话。”
赤天羽坐回来笑道,“看你神色就是有话说。”
我慢慢偎依过去靠在他肩膀上,他展开手臂将我搂住,我才慢慢地道,“天羽,你去过赤水岛吗?”
赤天羽道,“我七岁那年,跟随我爹……我爹司空绝,去过一次,但未曾到岛上,那里四外都是杀人红藻,被缠住的废弃船只,如同一片坟场……后来又遇上了风浪迷失,暗礁太多难以靠近,我们的大船也险些翻船,所以就返回了。”
“如此说来,那岛上,怕也是凶险之地吧。”我喃喃自语道,看着窗外越来越暗的光。
“父亲说他年轻时曾去过,是个天造地设,避世而居的好去处……不过登上去有些难。”
“这么说,他曾多次要去岛上,是要找什么吗?”
赤天羽停住了,我感觉他在看我,或许于他而言,对我打探司空绝的事,还会存有戒心的。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父亲那个人,深不可测,你不也一样。”
“我深不可测?”我把头从他的肩膀上抬起来,他并不看我,故意扭头避开我的目光。
“羽哥儿,你真心想娶我吗?”我心头一热,仿佛这话如一团东西堵在喉咙,不说出来不痛快。
他这才回过头来,双手捧着我的脸,抵住我的额头道,“真心想,日日夜夜都在想……只是,我不想委屈了你,如今我们居无定所,纵然要成亲,也要先安顿下来……小唐,我多么想把你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也不让任何人找到。这样,你就只属于我一个人了。”
“我和你,想的一样。你也只能属于我一个人。”
我俩都笑了,赤天羽的手始终温暖地围住我的脸,缓缓滑下去,捏了捏我的耳垂。
“我不想去赤水岛了。”我终于说了这句话。
“为什么?”他的手指,轻轻地刮过我颈子上披着的头发。
“海上在打仗,并不太平,再说登岛风险很大,而且我们去那里,也容易被人想到,他们会找到我们。”
“你说得有道理,这些日子我也在想此事,或许,随遇而安,哪里山明水秀,我们就随遇而安落地生根,也是个好主意……再说赤水岛荒僻,与世隔绝没有人烟,待久了也会无趣。”
原来他也有这个担忧。
……
此时回头想来,那时的我们还年轻,长久寂寞的恐惧,甚至超过生死。也没有决绝告别尘嚣江湖的勇气,才错过了离开恩怨是非的退路。正如我在流沙上的占卜——机缘一旦错过,就没有了机会。
……
“好了,肚子饿了,我去叫吃的。”赤天羽起身出去,我坐在床上,在门关上的霎那,觉得黑暗与寂寞,将我包围得喘不过气……还是点上灯吧。
灯火燃起来,我陡然觉得背后有人,沉默地盯着我。悚然回头几乎拔剑,却是青灯照壁,我自己的影子。
......
当晚,吃了些热粥小菜,觉得暖和了,我想着明日还要去智尊镖局擂台看热闹,就嘱咐赤天羽早些睡,他笑笑地看着我道,“不再陪陪我?”
?“今夜雨雾深沉,没准有狐仙出没。你不睡好生等着,没准儿就有美人过来呢。”我看着他煞有介事地道。
赤天羽笑道,“你要不吃醋,我就收了狐仙。”
我对他吐吐舌头,掩上门出去,回房去睡了。
进了房间就蜷缩进被子,打算入睡,却是翻来覆去,窗外的雨声断断续续,时徐时急,我听来却是有些扰人,不知到了什么时辰,终究恍恍惚惚要入睡,却听见隔壁有声音,我侧耳细听,是个女子的声音,如泣如诉,间杂着赤天羽的说话声。
奇怪,这个时辰?窗外昏沉沉的夜色,雨声潺潺,难道真的有狐仙?
我披上衣服,赤着脚轻手轻脚出了门,外面早绝了人声,看来客人大都睡了。我走到赤天羽门外——没有点灯,门也没有关死,里面传出了低低的说话声,虽然听不真切,但是女子的说话声无疑,甚至还夹杂着哀怨的诉说和纤细的喘息声。
到底是什么人?我心中疑窦丛生,推门就走了进去。却见昏暗中赤天羽立在床边,内衫半敞,脖颈上缠着两条柔软的手臂……一个身形纤细的女子,就偎依在他怀里,我只能看见她裸露的肩背和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