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魏不动了,他坐在那里,仅剩的一条腿伸着,虽然坐着,那只闪着光的眼,却闭上了。
看着一动不动的老魏,还有笑呵呵的财神,我心头有些毛骨悚然,不知不觉向后退,对赤天羽道,“羽哥儿,我们走吧。”
赤天羽点头,拉着我向外走,老魏在身后陡然说了一句,“帮我个忙吧。我在离这三十里的燔州城里,欠下赌债。说好去还,钱在财神像后的破洞里......认赌服输,赌债不能欠。源庆楼,燕胡子。”
被打得快死却不肯还钱,却一心要去还赌债,这人的性子,倒也古怪。
说完这句话,老魏垂下了头,这下似乎将心事全部交代清楚,毫无遗憾了。
......
老魏因欠钱被打死在破庙的事,没有引起镇里人多大留意,那酒铺子里,有他说书,大家喝酒谈天,没有他说书,也是喝酒谈天。
他那些故事,怕也很快随着下酒菜,被人遗忘在肚子里。
或者,这偏僻镇子上的人,少有人在意他的故事,也不在意遥远的北地,真的有这么一座城,真的有他书里说的城主。
老魏从没说过的故事很多,他的大风曲,他的厮杀与逃避,他的认赌服输,他的坦然生死,还有他失去踪迹四十年,不复相见的战刀,但随着他的死去,一切都永埋在尘土之下,包括他早就遗落在宿命路上的名字:魏浩然。
?......
埋葬了老魏,我们没有立碑,只有乱葬山坡上一个小小的土堆。这里的人都没人祭奠——死去的人,也不需要世人的祭奠。因为功过是非,都已与他们无关,名垂千载,遗臭万年,对于泉下白骨来说有何分别?
不过,答应他做的生前事,还是要做的,当天安葬了老魏,赤天羽就带着我去了燔州城,去清老魏的赌债。
“真是近朱者赤,我也和你一样,爱管起闲事来。”赤天羽掂量着那些银子,“有一百多两,我看干脆别去还债了,就当老魏还我那一百两,好不好?”
“你赤大公子,是在乎这一百两银子的人?”我扭头看着他。
“我那些银子,也是开客栈,一点一点辛辛苦苦挣来的辛苦钱。”他加重语气强调起来。
“你觉得我信吗?”
“我自己都不信。”他说完这话,仰头大笑起来。
燔州。
这里离东海岸不足三百里,相比中土,田地丰饶、人们也富足许多。燔州、月城、食金州,三大州城,在湖泊、河流、田地、树林围绕的肥沃平原上一字排开,这燔州居中,是盛产白米和花茶,还有一样,是美女。不过,这里并非太平,因为富足,也是三座州城里,盗匪出没最猖獗的地方。说来燔州城并不大,那酒楼也并不难找。街上很是热闹,老魏说的那酒楼门口,围着一群人,阻挡了道路。里面的客人要出来却要叫嚷着侧身挤过人群。原来,是门口跪着的,正是名不虚传的燔州美人。
这年轻的女子一身麻衣跪在那里,看模样不过十七、八岁,跪得端庄笔直的,双手交叠端端正正放在腿上,鬓上戴着白花,眼里却没有泪光。
乌黑的长发披着,面容如花,腰肢纤细,身形玲珑。这美丽出众的女子,以世上最卑微的姿态,任人围观,却坦然而不卑不亢,在她的面前,放着一张纸,秀丽的笔迹写着:小女子任香琴,本燔州城北人氏。父母早亡与兄长相依为命,今兄长暴毙,愿卖身求银两五百埋葬兄长。
原来是卖身葬兄。围观的人指指点点,却并没有人愿出钱。
赤天羽歪着头看了一会儿道,“不知真假。看这女子不像穷苦人家的,如何会落到卖身的地步?”
这句话却被那女子听见,她漆黑的眼珠一转,看向人群中的赤天羽,目光一亮,对着他低头行了个礼道,“回这位公子,我家境原本殷实,”
赤天羽冷笑道,“这倒怪了,家境殷实要卖身?”
旁边一人见状道,“听口音,公子是外地人吧?大概有所不知,这任家确是殷实人家,不过自从那任显书公子过世,一个弱女子难撑家业,盗匪垂涎屡屡犯宅,家仆也携卷宅内钱财私逃,宅子几乎被搬空,更有甚至垂涎任小姐美貌,多次深夜骚扰,任小姐才除此下策。”
我听到这里也很同情这任姑娘,可转念一想,不由问道,“任小姐自卖自身,若品行不端之人出得起这五百两将她带走,岂不是辱没了?”
那任小姐并不说话,还是方才那人叹气道,“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现在世道如此,她纵是被辱没,也好过孤零零守在那宅子提心吊胆,也许哪日糟了强人死于非命,不是更凄惨?”
乱世弱女,确是难以立足。我不由推了推赤天羽道,“我们出银子吧。”
赤天羽对我挑挑眉毛道,“我们买?难道一起带走?你知道我们要做什么吧?难道要带着她?”
“有何不可?”
“你收起你的好心吧。你知道世上有多少这样的人?你都买下来?那我们的钱可很快就没了。再说,你救她一时,救不了一世;救得了一人,救不了百人......”说完他贴在我耳边道,“除非你再建起一座梅花城来。”
他说到这,我也黯然了。
不错,世上有多少这样的人,我又能救下多少呢?况且我们此时在流亡退隐,还背负着恩怨,带着她可能会害了她,而不带她又能让她去哪里?
看我低头沉吟,赤天羽叹了一口气道,“好了,你也别难过了。我买——任小姐,我......”
“我们广寒楼,出五百两。”一个身形臃肿的华服男子走来,高声道。
“广寒楼,那是青楼啊,这任小姐......可惜了。”
听见周围的人议论,赤天羽不由忿然道,“岂有此理?任小姐,我出六百两。”
那任小姐看看赤天羽,双手交叠额前,对着他恭敬伏身磕了一个头,才道,“多谢公子,小女子并不是待价而沽,价高者得。求五百两,不负前诺。”
我震惊于这姑娘平静的神态,她也看了看我,微微笑了笑,慢慢回身对那男子道,“请拿五百两银子,随我一同去掩埋了兄长,我明日便随你入广寒楼。”
这任小姐神态举止,分明是大家闺秀,想到她要入青楼为娼,实在让人揪心。但看她这情状,却是坦然得很,仿佛了却心中大事一般。
也许于她而言,在这世道上,寻到安身立足之地,才是最要紧的吧。
......
围观的人散了,我与赤天羽也就进了这源庆楼。这燕胡子却不知是谁,我们便走去向掌柜打听。掌柜的见我们打听燕胡子,抬眼看了看道,“你们找他?昨日来还有得见,他是这里的常客,每天都来喝酒,不过他此时已死了。”
我俩不由一惊,几乎同时脱口问道,“他怎么死的?”
“至尊镖局,他去打擂,死在里面了。”语气的冷漠让人感觉,在此死个人是极寻常不过的事情。看来这个镖局的擂台,死的人已经不少了。
“镖局里还打擂?这倒是新鲜。”赤天羽道。
“新鲜?”掌柜的上下打量我俩,冷笑道,“才出来行走江湖的雏儿吧?那倒可以去长长见识。那擂台摆了大半个月了,死在擂台上的人,没有五十,也有三十,每天不死伤两三个人?”
听到这我不由也问道,“如此死伤,州府不管吗?”
掌柜的不看我,只低着头不耐烦地道,“擂台前有生死状,经过州府衙门的许可,擂台才摆的。”
“原来如此,只是不知道燕胡子,此时埋在什么地方。”
“还没埋呢,打擂台死了没人收尸的,都在城西的乱坟场上,你们去那找吧。”
真的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
我们到了城西的乱坟场,却想起并不知道燕胡子的模样,只能将三四具已打得血肉模糊,腿断胳膊折的无名尸体,都雇人挖坑一起埋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