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无力感:“我对谁都能隐瞒,在你面前却总是无所遁形,所有的掩饰也都成了笑话。我想对明蓝好,可我更不想对她好。你说的没错,她是个大人了,她早就是个大姑娘了!在她十八岁那年,我突然发现我不再能坦然地面对她,而她竟也似乎对我这个废人有了女孩子家的心事,我就决定了一件事,我要和她保持距离!可是,我能怎么做?除了对她冷淡、让她对我绝了那样的念头,我还能做到什么样的地步?我能凶神恶煞地对待一个对我悉心照料的女孩子吗?我能用恶毒的语言刺激她回想起自己父亲的所作所为吗?我还能怎么做?我也是个人,瘫痪的只是我的身体,我也有心,可我没有力量去追随我的这颗心!咳咳……”他说得渐急渐快,便有些喘咳,受伤之后,虽然万幸中的万幸他可以自主呼吸而不用使用呼吸机,但只要一次性说话太多或者语速过快之后,就会有些喘不过气的症状。
时薇从椅子上急跳起来,伸出手替他抚摸胸口:“你别急,其实你说的,我都明白,你不用再解释。我只是为你可惜、也为明蓝可惜。这世上我没有亲人,你们已经是我最亲近的人了。我总想,要是……要是你们在一起,说不定也挺好的……”
江淮的气息稍平,苦笑了一下:“怎么会好?我类似今天这样的情形你也不是第一天看到,你我都清楚:我永远都不会好了。”
“你别忘了,这几年,可都是她在贴身照顾你。她有嫌弃你吗?”
他眯起眼睛,笑得充满怜惜:“以她的性子,当然不会。别看她柔柔弱弱、逆来顺受的样子,心里的固执劲比谁都足。她认定要做的事,不管多苦、多难,也都会二话不说扛下来的。这其实是个很大的弱点,这样的人特别容易钻牛角尖,我妈就是抓准了她这个弱点,所以才能把她吃得死死的,让她心甘情愿地为了本不该由她承担的罪过赎罪。她已经先入为主地认为照顾我是件理所当然的事了,所以,不管她面对的是一个多么麻烦的病人,她都不会有一丝埋怨的。”
时薇松松地握住他的右手,很轻却很严肃地问他:“江淮,我很想问一件事。”
他的脸上是了然的表情:“你想问,在我心里,到底有没有把她父亲的罪记到她的头上?”
时薇点了点头。
“没有。”他说,“一次也没有。”
时薇像是早就有了答案,并没有露出惊异的神情。
“时薇,”江淮抬起眼,很温柔也很真切地与她对视,“你和明蓝都是很好的女孩子。以后,你们俩互相扶持着,一定能过得非常幸福。”
这句话却让时薇的脸上浮现出些许诧异之色:“我以为……你会认为一个开口和你谈条件、可以用金钱收买的女人,是廉价而肤浅的。”
江淮微微摇了摇头:“如果你问我,我有没有这样想你,我可以很真诚地告诉你——同样一次也没有。”
“江淮,你是个大傻瓜吗?”时薇抬起头,不让自己的眼泪淌下来。
“我自认为还是个头脑比较聪明的人。”江淮笑了笑,“每个人的际遇不同,我只是恰好生在一个衣食无忧的富裕之家。而你——踏实、努力、年轻、有抱负、又有才干,你缺少的是一个机遇和第一桶金。之前有一句话你说错了——你说你以为我会觉得一个开口和我谈条件、可以用金钱收买的女人是廉价而肤浅的,你忘了?是我主动找的你,是我主动开的条件,我并不是随机地在街上拉一个人来收买,而是觉得,你可以成为一个可靠的‘同盟’。你懂我的心,也关心明蓝的幸福,而我也十分愿意帮助你缩短实现梦想的路。时薇,你记着,即使你从我那里获得金钱,你也无需自卑!那是我乐于提供的回报,也是你该得的报酬!”
散会后,酒店的中高级职员纷纷起身离开会议室。江淮抬起右手,试图揉揉酸涩的眼皮,却怎么也无法抬高手臂。虽然右手的复健比较成功,这样幅度的动作,在平时也可以做到,可今天他感觉身体特别不听话,早上吃的药令他整日精神不振。为了参加这个会议,他甚至不顾明蓝的劝阻,喝了一大杯咖啡强提精神。纵是如此勉力,在会上也发生了几次走神。多亏时薇反应够机灵,不着痕迹地弥补了过去。
明蓝一直坐在会议室的外圈座椅的角落位置。对于酒店的事,她从不插手,只是尽着照顾江淮的本分。最多也就是江淮在家办公时帮忙打打文件、按照他的指示回复一些邮件。她向来佩服时薇的办事能力,特别是到了岘港之后,她看着她一手一脚和江淮一同把一片工地变为一家豪华酒店,再具体到人员的招聘、培训,媒体的宣传、各相关部门的搞定,时薇居功至伟。时薇就是凭着她的实力,让那些对她的升迁窃窃私语的人们闭了嘴。
坦白说,当年江淮宣布与时薇订婚时,她很震惊。那种震惊的感觉甚至盖过了失望。在订婚的消息传出以前,江淮与时薇之间丝毫没有恋爱的迹象,连她这个几乎与江淮朝夕相对的人都不曾发觉端倪。一度,她的心中存有疑问:时薇爱江淮吗?可是很快,她便为自己存有这样的念头感到羞耻。
时薇对待江淮的那份由心而发的关怀是无法伪装的。身为女人,明蓝知道一个女人为一个男人心动时是什么样。时薇是一个工作中作风强悍的女子,可她看着江淮的时候,眼神总是柔软的。好几次,明蓝看到她偷看他的样子,匆匆的一瞥中便蕴藏着痴迷、崇敬、怜惜等种种的情绪,如果有人见了这样的眼神仍然感觉不到她的爱,那才真是瞎了眼。
很多时候,时薇对待江淮比她这个护士还要细心。
会议室里的人都走空了。明蓝看出江淮脸色不好,还没来得及过问,时薇便已经站到他的轮椅背后,替他轻轻揉按起了太阳穴。
“头疼了是不是?”她的声音低柔。车祸之后,头疼也是后遗症之一,这几年虽不频发,可只要天气骤变、压力太大或是前一晚没睡好,便容易诱发。
“还好。”他说。“就是觉得困。”
“那我们早点回去,你补个觉,兴许就能好。”时薇皱了皱眉,“不过我一会儿走不开,刚刚会上说的事,还得亲自安排一下。让明蓝陪你回去吧。回头我来看你。”
江淮说:“我的身体这样,酒店的事也多亏有你帮我。你不用操心我,老毛病了,休息够了自然没事。”
时薇垂下为江淮按摩的双手,走到他的身前,突然脱下身上的短外套,弯下腰来,把它披在江淮的腿上。“这一路回去,海风大,你刚闹过不舒服,还是要注意别让腿受凉。”
虽然她说得也有道理,不过,明蓝觉得这里毕竟是亚热带的天气,江淮又是通过轿车往返,且只有三分钟的车程,说是会受凉那也有些夸张了。不过,情侣之间关怀过度,也是种情趣,她自然不会发表什么意见。
“你这又是何必呢?”江淮掀起时薇外套的一角,却被她轻轻按住了。她冲他摇摇头,对明蓝说了句“麻烦你”后转身离去。
明蓝把江淮的轮椅调成手推档,将他推出了会议室。
江淮的车是一辆改装过的丰田艾尔法。不仅有可以360°旋转的座椅,后车门也可打开,从无障碍坡道上可以将轮椅直接推入。因为只是极短的路程,为了方便,江淮没有从轮椅转移到真皮车座上,而是直接从后车门进入车内。明蓝替他绑好了安全带,从离开会议室到进入车内,他一路没有说话。明蓝只当他身体太疲劳,也就没有在意。
直到进入车内的那一刻,他说:“替我把时薇的衣服收起来。”他的声音低下去,“衣服被我弄脏了,你叠的时候,也注意着些,别弄到自己身上……”
明蓝反应不慢,只是面上强忍住不露出情绪,从江淮的腿上把时薇的外套拿开,不出所料,裤子上果然已经有了一滩小小的湿痕。
“呵……”江淮自嘲地笑了一声,“原来只要一夜失眠、一颗药丸或者是一杯咖啡就能把一个还算‘体面的瘫子’打回原形。”
明蓝把时薇的外套放到空着的座椅上,然后脱下自己身上的防晒衣,盖到他的轮椅上。
“江淮,”她既温柔又很严肃地对他说,“有人跟我说:要想别人待你好,你得先学会待自己好些。而你呢?明明已经有人对你那样好、那样珍惜,你难道不该更珍重自己一些么?你怕弄脏时薇的衣服——没关系,可以用我的;可你别再说那些自轻的话,那是辜负了时薇待你的一片心啊。何况人最大的体面是在内心,而不在于身体,不是吗?”
江淮怔怔地看着她,蓦地笑了:“明蓝,今天的你,有些不一样。”
他的笑很少有这样的温度,既没有攻击性、也不带嘲讽或者冷冰冰的气息,而是发自内心的一种宽慰神色。明蓝的心跳有些快,垂下头道:“哪有一成不变的东西,人也一样。”
岘港“月河酒店”是江家在东南亚地区投资的第一家豪华酒店。整间酒店装修风格并不以奢侈华丽取胜,而是营造出一种欧式田园与东南亚海岛风格相结合的清新自然情调。酒店百分之九十的客房朝向面向大海,住户可享有私人沙滩。而今天酒店的开幕晚宴也没有把客人拘束在封闭的宴会厅内,而是选择了在酒店的私人白沙滩上举行。
剪彩仪式上,江淮不顾身体不便,不止亲自出席、发表致辞,还亲自执剪,全程笑容满面。明蓝知道,以江淮素来的性子,他并不喜欢抛头露脸,只为了尽到他作为酒店拥有者的一份责任,才不得不出席这个仪式,纵然心里排斥这种场合,面上仍要显得大方得体。
剪彩结束后,人群被服务人员引导去酒店内部。整个现场空荡起来。江淮却没有跟随众人进入酒店,而是操控轮椅,朝着不远处的一个人驶过去。
早在剪彩仪式开始之前,明蓝已经看见了那个人。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袖口戴着两枚精致的银色袖扣、合体的黑色西裤将他的身材衬得格外挺拔。
服务生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位手持盲杖却衣着考究的年轻男子,刚要上前招呼却被江淮轻声阻止了。
“阮先生。”轮椅停在南庆的身前,“谢谢你能来。”
南庆微微一笑,并没有问和自己打招呼的人是谁,仿佛对此了然于心:“江先生费心了,百忙之中还派了司机来接,实在不必如此。”说着,伸出右手。“你好,很荣幸受到邀请。”
江淮也慢慢伸出右手,有些吃力地握住了他:“我们认识也算很久了,今天终得见面。荣幸的是我。”
“彼此的荣幸。”南庆笑了起来,露出了洁白的牙齿,眼眶弯起两个小小的弧度,显得他的笑那么发自内心。“既然你说我们相识已久,若是不嫌冒昧,还是彼此称呼名字吧。”
江淮浅笑道:“我也正有此意,南庆。只可惜我这里今天杂事繁多,并不是我们聊天的最好时机。来日方长,希望你常来这里做客。对了,你的乐器和其他乐团成员已经安排进了演出准备室。如果去到那里发现有任何不便不妥,请千万不要客气,及时告知才好。晚上的演奏,我很期待。明蓝,你替我带客人去准备室。”跟着,他调转轮椅,和时薇先行进入酒店。
南庆略一欠身,恭敬而不失分寸。对于明蓝的在场并没有显得意外,只说了一句:“明蓝,麻烦你了。”
明蓝说:“应该的。”不知道为什么,独自面对南庆时,她有些尴尬。
南庆收起折叠盲杖,淡淡地说道:“请带路。”
明蓝“哦”了一声,将南庆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这样的速度可以吗?”明蓝的语气和她的步子一样小心翼翼。
“可以。”他说,“照你平时走路的速度就好。”
明蓝自然不会因为他的一句话加快脚步,两个人沉默地走了一段,大约是怕南庆觉得自己怠慢了他,明蓝有些没话找话地说道;“今晚你要弹的是江淮的《檐前雨》吗?”
南庆骤然停下了脚步,明蓝心理全无准备,又担心他突然停下是否出了什么问题,便急忙跟着一回身,两个人本来就前后挨着没多远在走,这样一来,她与南庆的距离就变得极近,她的头顶几乎擦到了他的嘴唇,他温热的呼吸吹到了她的额头上,她的心莫名一乱,脚底下意识地退后了半步。
他听到了她的动静,偏着头辨识她的方向:“明蓝?”他向前伸出手,却没有握到她。
“我在这儿。”她主动牵起他的手,“不好意思,刚才差点撞上你。”
“哪里?明明是我。”他笑了一下,“对了,你刚问我的今晚的曲目,我还没有回答你。”
“其实也不……”她想说,其实也不需要回答,她既不懂音乐,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他不需告诉她太多。
“我预备弹的是我自己写的一首曲子,叫《海上帆》。”他说,“江先生的《檐前雨》好虽好,今天这样的场合却不适宜。你说呢?”
明蓝道:“你说得没错。”她这时才得知,原来,南庆不止是一位演奏家,还是一位作曲家!他的考虑周详,《檐前雨》这首曲子的意境凄婉,更适合独奏时孤芳自赏,却不适宜在热闹欢庆的日子里弹奏。
这次的酒店开幕式的演出,邀请了多位越南当地知名的艺人,节目可谓多彩纷呈。明蓝却无心观看。她和时薇虽然同在酒会现场陪伴江淮左右,但因为时薇是酒店的重要职员,主要精力放在应酬、招待到场宾客的事宜上,明蓝则是格外留心江淮个人的状况和需要,因此别说是看演出,就是面前的食物她也没怎么开动。
为了这次宴会,江淮曾经亲自驾驶电动轮椅在沙滩上“走”了一遍,确认自己可以基本无障碍地通行,以免在宴会当日出丑人前。饮食方面他也极其谨慎,可以说,虽然现场的食物丰盛,他却没尝几口。虽然有时也会礼貌地与人碰杯,却浅酌即止,客人也都看得出他的身体状况特殊,未有勉强劝酒的。
趁着近旁无人,明蓝拿着一碟鲜虾水果沙拉,送到他嘴边说:“你不能什么都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