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多漫长啊!如果注定要活得落魄,那还不如立即死去!在失明的最初,他真的曾经想过自戕,可是,骤然失明的他几乎寸步难行,更别说找到自杀的工具。他不吃不喝,试图用绝食的方法“得偿所愿”,最后几乎是靠营养针救回性命。
即使过去那么多年,他的耳边时不时仍会响起母亲在他出事之后歇斯底里地冲着父亲大吼的音:
“为什么不肯拿钱赎他?为什么不肯拿钱赎我们的允初?为什么要报警!”
父亲哭了。他听到他呜咽的声音,沉闷而克制。
“不是说你会把允初当做你的亲生儿子吗?我懂了,这全是我的错!是我的罪!在你心里,始终还是把他当成外人的是吗?”
父亲终于为自己争辩:“不是!雨涵,你不能用这样的话来指责我!四十万不是个小数目,我们的钱也是我们辛辛苦苦赚来的!何况,当时的我觉得,报警救回我们儿子的把握更大!雨涵,原谅我,原谅我!如果可以的话,我恨不得把我的眼睛挖给允初!”
南庆的母亲最终也没能原谅她的丈夫。抑郁症令她神智日益不清。早先精神状况好些的时候,她还能偶尔笑笑,陪着儿子一起学摸盲文,说些宽慰的话,给他削水果吃,到后来, 她彻底无法摆脱心理的阴霾,身体里所有的细胞似乎都在指向一件事:想死!
终于有一天,她趁着家里佣人不察,拖着南庆到了阳台上。那天的太阳很大,母亲的脸凑得很近,强光之下他隐隐约约看得见她的轮廓。
母亲很轻柔地对他说:“允初,跟妈妈一起去好不好?妈妈会永远保护你。”
他感觉到一种不祥的气氛,怯怯地问:“妈,你要去哪里?”
母亲翻身坐到阳台边沿,一只手仍然牵着他。
“你也过来。”她把他的手放在阳台栏杆上,“坐上来啊。”
他摸到了被烈日晒得有些发烫的栏杆,心里一惊,缩回了手。然后又摸索着摸到母亲的膝头,他按住她,惊慌失措地大喊:“妈!你快下来!来人哪!快来人!”
“这样不好吗?”母亲的话音出气地冷静,“这个世界对我们来说会很残忍的,允初,妈不想你留下来受罪!你是妈妈的儿子,你只是妈妈的儿子,你懂吗?这里已经没有你的亲人了,你一个人该怎么走下去呢?难道你宁愿在这个又黑又冷的世界里痛苦地活着吗?”
他来不及思考便冲口而出:“我要!妈,我要!”
“是吗?”母亲的手攀上了他的脸庞,捧起它,她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兴许软弱的只是我自己吧!允初,妈妈对不起你。”
只是转瞬间,母亲手上的温暖消失了,他被一股大力挣开,再伸手,只抓到一片虚空。
失明的打击加上母亲在他面前自杀的冲击,让他得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失语症”。整整三个月的时间,他没有说过一句话。父亲拿他也毫无办法。父亲?——他还能继续称呼他为父亲么?如果不是因为他出了这件事,他也许永远都不会得知自己原来并不是叶名安的亲生子。母亲临死前说的话言犹在耳“你只是妈妈的儿子,这里已经没有你的亲人了”!他再也不能挺起胸膛,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在这个家里以过去的身份生活下去。
四十万,他叫了整整十五年父亲的人,因为不肯付出四十万元的赎金,间接致使他的后半生双目失明。他能怪他吗?他不能!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悉心照顾、培养了他十五年。即便在他五岁那年,母亲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他也没有半分厚此薄彼。平心而论,他应该感激他的养育之恩。可是,他却再也无法对他敞开心扉。
叶名安显然也明白这一点。又或者,他本身也无法忍耐名为父子的两人同住一个屋檐却没有任何交流的煎熬。母亲去世三个月后,在叶名安的请托之下,他被带离了叶家,随远嫁越南富商、膝下无子的阿姨去了越南。
从那时起,他的名字由“叶允初”,变为了“阮南庆”。
踏着从窗格中透进来的一缕晨光,明蓝走下木质的楼梯。只见南庆已经坐在餐桌边正对门的椅子上,佣人正在桌旁摆早饭。
许是听到她下楼的动静,南庆招呼道:“你醒了?过来吃饭吧。”
明蓝走过去,原先在布置餐桌的男人为她拉开了座椅。她对于这份殷勤觉得有些受之不起,忙谢过坐下。南庆的面前的餐盘里已经摆好一条切好的法棍,右手边则有一杯咖啡。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样的早饭,我让人西式和越式的都准备了些。你随意。”
果然,桌上除了法棍和咖啡,还有米粥和河粉、油条。
明蓝说:“我吃粉就好。”
南庆说:“你知不知道怎么让河粉变得更好吃?”
明蓝老实地说道:“我来越南虽然也有些日子,却从没在吃上下功夫。这种事,我并不讲究,也不懂。”
“做人不能不讲究。”南庆认真地说,“要想别人待你好,你得先学会待自己好些。记得,吃粉的时候,挤些柠檬汁在汤里,很清新爽口。要是你喜欢,还可以在汤里泡上些撕碎的油条。”
明蓝虽然对他的话不以为意,仍是照做了。
“滴了柠檬汁的河粉很好吃,油条也我也按你说的泡在了汤里,果然很鲜美。”因为南庆的眼睛看不见,为了让他知道自己照着他说的方法做了,她特意将自己的行动仔细地告他知晓。又道,“你要不要来一碗?我帮你加柠檬汁?”
在她说话的间隙,佣人将南庆的手扶到咖啡杯的边沿,他点点头,佣人撤开了手,退下了。
“不,谢谢。”南庆说。
“你不喜欢吃粉?”
南庆像是想到了什么,竟然露出些羞涩的表情:“不是。如果我告诉你原因,不晓得你会不会笑话我。”
“我从不笑话人。”
“一个人的时候或许会吃,你在我就不好意思吃了。”
“为什么?”
“因为吃汤河粉之类的东西时,总是难免会有油水溅到脸上,有时候还会捞空——太狼狈了。”
明蓝顿时觉得自己又说错话了。
像是知道她的暗悔,南庆笑笑说:“嘿,别这样,我没有那么敏感。”
明蓝看了他一眼:他的笑容虽然很浅,却是真诚和煦的。相反的,她却觉得自己的打量有些不够光明磊落。
他小口小口地吃着法棍,样子极其斯文。抿咖啡的时候,也都很小心。一顿饭吃下来,只有一些面包的碎屑落在他放在腿上的餐巾上。
整个早餐的过程中,他们都在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明蓝却从一开始多多少少的局促不安中放松下来。可以说,这顿早餐她吃得很愉快。
“抱歉,我还有事,就不能陪你多坐了。我已经安排人开车送你回去。”他从餐椅上起身后说,“你千万不要说什么麻烦、推辞的话,都安排好的事,你坦然接受便是对我而言最方便的结果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明蓝只有接受他的好意。“好,谢谢你,南庆。下周你来‘月河’的时候,我们应该还有机会见面,到时,我来好好招呼你。再见。”
“再见。”他轻轻地说,随即转身,朝自己的卧室走去。
明蓝刚走上三楼的走廊,便闻到了一股不太好闻的味道。
黎叔从江淮的卧房里匆匆走出来,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一头虽然套了垃圾袋,另一头却还露出一截白色的无纺布,上面有些暗黄色的斑迹。
黎叔见她上楼,冲她摇头,叹了口气。明蓝心下已经有些明白,眼泪落下后又迅速被她擦掉,她奔向江淮的卧室。在门口,她撞见了时薇。
明蓝拉过时薇的胳膊,小声问道:“怎么会这样?”江淮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这样的状况,他的肢体功能虽然丧失已久,可是通过训练,两便已经能够基本控制,很少会严重的失禁。
时薇的声音哽咽:“上半夜他一直没睡,今天凌晨的时候,我起夜时听到他在房间里呻吟得很痛苦,进去一看才发现他浑身痉挛得厉害。我给他吃了药,好不容易止住了。他稍微睡了会儿,他会这样可能是药力和疲劳的关系……”
那些扛痉挛的药不止会让江淮嗜睡、还会刺激他的肠胃功能,所以平日里明蓝很少让他服用。这些,时薇知道,江淮自己也知道,若不是痉挛发作得厉害,他们也是不会轻易乱吃药的。想到这点,明蓝不由埋怨自己,为什么昨晚不早点赶回来?扪心而问,她在外“躲了”一夜,难道真的仅仅因为服从江淮的命令么?不,不是!那里面多多少少都有几分“怄气”的成分,她是憋着一股气才这么做的。多么可笑!她有什么立场闹情绪?她不过是江淮的护士,而连病人的身体都照顾不好的护士,还有什么脸存在?
她刚把门推开一条缝隙,却被时薇拦了一把:“明蓝,莲姐在帮她清理,你还是先不要进去了,免得他不高兴。”
明蓝道:“你忘了,我是个护士,照顾病人是我的职责,江淮他身体不好,需要帮助,这并没有什么羞于见人的。”
时薇的手放了下来,冷冰冰地说:“可你知道,他昨晚为什么会突然痉挛?”
“为什么?”
“就是因为他的好护士一夜未归。而且,我们一遍一遍地打你的电话,却始终打不通。他就这样保持着一个姿势坐在轮椅上,一直等到你半夜十二点还不肯上床休息。他怕你出事,甚至派阿胜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在会安满镇子乱转去找你!”
明蓝连为自己辩解的勇气都没有。她只觉得心中痛悔: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任性妄为!以江淮的身体,怎么能在轮椅上僵坐大半宿呢?更何况还要担心着她的安危。恐怕这一夜都没有休息好吧?可是江淮,你明明不能原谅我,我也知道自己不配得到你的谅解,可又为什么要这样关心我?甚至不惜作践自己的身体!
“对不起,时薇!”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直接对江淮说抱歉,可是她又必须把这份歉意表达出来,这份难过和内疚,她便只能对他的未婚妻说出来,“我没有尽到护士的责任,没有照顾好他。害他受苦,我真是……”
时薇还没来及表态,莲姐从房里走了出来,对时薇和明蓝点头致意后,说道:“江先生请明蓝小姐进去。”
明蓝忐忑地踱进了房间,却不敢走得离他太近。江淮半卧在床上,脸色几乎和他身后的白色靠枕一样苍白。房间里打着并不太低的冷气,还开着一扇窗通风,可仍然有一些淡淡的异味没有完全散去。
他偏过头去,半晌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将眼珠转向她的方向,可仍然没有正脸看她,只幽幽地说了一句:“你站得那样远,是因为我身上不好闻吗?”
这句话让她崩溃,她几乎是扑向他的床头,把脸孔深深埋入了他的毯子里,痛哭着摇头道:“你知道,我不会。”
江淮的手指动了动,却没有抬起手碰她一分一毫。“你昨晚去了哪儿?”
“我……我在会安啊。”她抬起脸来,心痛而又贪恋地望着江淮,“你让我去的会安,你让我……晚些回来。”
他的声音里有明显的懊恼也有压抑的愤怒:“可我并没有让你彻夜不归!”
明蓝支支吾吾地解释道:“对不起,我想太晚回来,反而会打扰你们。就和时薇说,直接在会安住一晚,第二天再回来也挺好的。”
“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并没有接到。”江淮说,“事后时薇和我说了,可是等我们打给你,想让你尽快办完事回来的时候,你的电话就已经打不通了。”
“我的手机没电了。”
“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江淮咬着唇说,“从现在开始,无论何时何地,随身都要带一块备用电池。”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口吻虽然是凶凶的,可在明蓝听来却觉得很温暖,她禁不住带着欢喜的神色点头道:“好,我下次知道了。”
江淮看了她一眼,眼光转眼间又冷淡下来。“你出去吧,叫时薇进来。”
明蓝的心也跟着冷下来。——自己终究不过是个外人,她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不要说江淮落到如此地步是拜自己父亲所赐,就是为了时薇,她也不该奢望得到江淮的垂爱啊。江淮他是个善良高贵的人,所以才对她仍然保有着一份关怀,记挂她的安危。这已经非常难得,她还有什么资格祈求其它?
当她退出房门,与时薇面对面的时候,她为自己一刹那的非分之想感到羞愧。
“把门带上,谢谢。”江淮只瞥了时薇一眼,便阖上眼睛,整个人像是刚刚经过一场困斗,显得虚弱不堪。
“正好我也想找合适的时机进来和你商量,十点的会要不要推后?”时薇关紧房门后,边走边说道。
“不要。”江淮说,“酒店开幕在即,不能因为我一个人耽搁进程。何况,从我这里到会议室不过几步路,我还撑得住。”
“可是……万一你……”
江淮一咬牙,用右手去扯身上盖着的薄毯,扯了好几下,最后直接用胳膊的力量才完全扯开。
时薇一看,顿时不再提出异议。白白的纸尿裤在他修长的身体中间如此刺眼。这些年他因为有良好的服侍和复健,肢体萎缩的并不算厉害,甚至这样的“防护装置”对于已经形成自律性膀胱的他来说也已经很少用,除非是出远门,亦或者是身体状况极端不佳的时候。时薇怎会不明白,在他而言,这是多大的耻辱和不堪。
压下心中的痛惜,她佯装无事般很自然地替他盖好毯子,顺手拉了把椅子坐到他的床前:“江淮,有句话不管你爱不爱听我都要说,你还当明蓝是当初那个十多岁的孩子吗?她已经是个大人了,有独立的思想、行动能力,她可以照顾好自己的。坦白说,像昨晚你那样的担心是有些过火了。我不妨再多说一句话:你想放手,就干脆彻底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