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冷淡地道:“我不觉得饿。”他说的从某方面说也是实情,他的受伤位置甚高,麻痹的不止是他的肢体,也令他的肠胃丧失了饥饿感。
“可事实上你的身体已经饿了。”她的口气难得这般强硬,“宴会一时散不了,至少你需要食物的热量让你撑上几小时。”
江淮说:“替我戴上袖带吧。”
明蓝从轮椅暗格中取出一副万用袖带,很迅速地把它戴在了江淮的手上,又取来一个粗柄的小匙,插入袖带中。江淮虽然的脸上有些不情愿,但终究还是把她端来的这一小盘沙拉吃完了。
“水。”明蓝把空盘子放好,端了一杯纯净水递给他。
江淮满脸抗拒:“我刚吃的沙拉里也有水分,我现在不渴。”
“你今天的饮水量不够。”明蓝怎会不明白他的顾虑,可是,她却不能不为他的健康着想。
这一次她没有劝导成功。江淮冷着脸道:“我宁可接受一个不合格的护士,也绝不会容忍一个不听话的下属。我再重复一次——我不渴。”
明蓝黯然不语。时薇可能是应酬完了客人,刚好在这时走了过来,明蓝瞅见她,便迎前一步,把水杯伸向她,几乎是把杯子硬塞到她的手上。她眼眸低垂,强憋着泪意道:“他就交给你了。”
她虽跑开了,却始终离江淮不远,站定之后,目光仍然锁定在他那边。时薇似乎在劝说他饮下手中的这杯水。他也终究接过了水杯,喝了几口。
那一幕带给明蓝的感觉是复合而矛盾的:她既感到宽心、又觉得失落。她不愿多作无谓的分析,她只知道,自己在这一刻是多余的,她没有必要在跑回江淮那边去了。
她望着夜潮起伏的大海,整个头脑都是空空洞洞的。周围那么热闹,却都与她不相干。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幅宏大华丽背景上多余的一个墨点:被别人忽略是最好,即便被看到,也不过是败兴的一笔,不提也罢。
蓦然响起的乐声随着海潮声一同飘入他的双耳。很奇怪,她并没有刻意去看舞台,心里却已经感知到奏琴的人是谁。
回头,果然。
她站得离他并不近。只是灯光出色,她仍然一眼就清楚地看到了台上的南庆和他的琴。
说起来,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琴。竹制的琴身横卧在琴架上,左端有一细长的摇杆,琴面上只一根弦。只见南庆左手握着摇杆来回摆动,右手则用一根挑棒挑动琴弦。在他的双手协作下,琴声袅袅而出,余音缠绵,经久不息。明蓝对音乐虽所知甚少,但在江家的时候,也曾看过一些关于音乐的书籍,她知道南庆现在弹的乐器叫“独弦琴”,这种起源于古代的骠国的古老乐器,如今已经成为越南民族乐器中重要的一种。
南庆的身边还有其他几名乐手,分别掌控其他乐器,除了一张十六弦筝和一只海螺是明蓝认识的,还有些独特的民族乐器,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不知不觉,她向着舞台的方向靠近,而乐声愈发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十六弦筝在曲子的最初营造出波光粼粼、风平浪静时的大海景象,而南庆演奏的独弦琴恰如模拟一叶孤帆从海岸边缓缓出航。
乐曲的第二段,海螺响起,顿时宛如海上的风被吹起。而筝声渐乱,弹奏者用左手扫弦,制造出一股强大的杂音,仿海上的佛狂风骤雨、带起一阵又一阵汹涌的恶浪。独弦琴的声音呜咽而缠绵,如同迷失在海面上的水手的呐喊。
渐渐的,海螺声低下去、低下去,而筝的声音也从凌乱变规律而优雅动听。独弦琴的声音与此同时加大了力度,所有其它的配器成了真正的配角。明蓝甚至觉得眼前恍然出现了一艘经过风浪考验的帆船:虽然它的风帆可能有所损坏,可却仍然张着帆,姿态优美地行驶在碧蓝的海面上。水手独自一人站在船头,以一脸孤傲绝世的神情俯瞰着脚下的浪花!
忽然间,明蓝的视线从琴弦上转移到了南庆的脸上,她听到自己的心“突突”地跳得特别响。那张脸,就像她臆想中的水手的脸庞。虽然他长得白净又文弱,一点也不像真实生活中的水手的模样,可无疑的,他是这首《海上帆》真正的“舵手”。
那种蕴藏在音乐中的力量,她这个音乐的门外汉也感受到了。
南庆的手缓缓离开琴弦,扶着琴架,他站起身,缓缓鞠躬。
她鼓起掌来,并不是出于从众的礼貌行为,而是情不自禁地为南庆的表演叫好。
如果不是已经事先安排了工作人员搀扶南庆,她几乎要忍不住冲上台去,亲自把他扶下舞台,她还要跟他说,他的这支曲子让她喜欢极了,他的演奏也让她心醉不已。
曲终之后,她有些说不出的怅然。转过身,准备一个人去靠近海水、又离人群远些的地方走走。这里的海岸很长,宴会虽然盛大,却也只是占用了极小的一段。她并不至于“无处可逃”。
“明蓝。”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已经离人群有些距离了。听到南庆的声音,她停下脚步,不免有三分讶异地回头问道:“你怎么也跟来了?”
南庆先是把脸侧向一旁搀扶他过来的服务生,对他说了句什么,待对方欠身离去后,他笑着说:“来参加宴会啊。还是你给我送的请柬呢。”一副不懂她说什么的样子。
明蓝指的当然不是他来酒店参加宴会的事,而是问他为何跟着他走到这僻静处来。可听到他的回答,她也只是说:“这里离宴会的场地有段距离了。”
“是吗?”他提高了一点儿音调,但脸上的表情却并不显得惊讶,“我不知道,我是让服务生带过来的。”
“怎会?你没有跟他说,自己要去哪儿吗?”“月河酒店”的服务生也是经过挑选的,怎么可能如此粗心大意。
“说了,”他打开盲杖,自己慢慢地向前走了起来,“我问他,知不知道江先生的护士在哪里,他就带我跟着你过来了。啊,说起来,原来你走路的速度挺快的,我们追得挺吃力。”
这话让明蓝更觉不解:“你特意找我?”
“这里的人,除了江淮,我就只和你最熟悉了。”他说得倒是一派理所当然。“今天他恐怕忙着应酬,正如他之前所说,并不是我们聊天的好时机。我也不想因为我而打扰他的正事。”
明蓝觉得这话虽有牵强之处,但也勉强说得过去。这个叫南庆的男人,几次接触下来,是有些情绪反复的迹象,但总的来说并不让人讨厌。一个从少年时期起便丧失光明的人,能像他如此上进,没有过多耽溺于自卑自怜的情绪,已属难得。
明蓝见他用盲杖左右点着沙滩,步态谨慎,想他双眼不能视物,这里又是海边,危险系数颇高,便好心道:“你要是信我,还是搭着我走吧。”
南庆收起盲杖:“有何不可?”
明蓝放慢了脚步,领着他继续在沙滩上前行。
“我刚才听了你的曲子。”她边走边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的感受,总之,它很有感染力。”
“哦?”他说,“会让你潸然泪下吗?”
“不会。”她老实地回答,“这首曲子的情绪不是这样。”
“说说看。”他显得饶有兴味,“你感觉到了什么?”
“我说不好,只觉得我看到了那艘海上的帆船,也看到了在风浪里驾船的人。”
南庆没有马上说话,少倾,他才道:“我出第一张专辑的时候,有乐评家评论我的演奏,大致的意思是说美则美矣,可是缺乏一点色彩。”
明蓝立即反驳:“那是他们不懂。”
南庆笑了。
明蓝以为他这是在笑自己外行人批评内行人,不由分辩道:“音乐的色彩是什么?是简单外在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么?不是的!它是既立体又抽象的东西。他们一定是先入为主地认为……”她收了声,觉得自己太大意,完全没顾忌到触及了他人的缺陷。
南庆的眉头先是有些蹙起,似乎是在思考她的话,随后渐渐舒展开来。“以为我是个瞎子,所以不会懂得所谓的色彩?不得不承认,大多数时候,我也这样想。”
明蓝笑道:“看样子,你很自信。”
“也许不止,我还自负呢!”他仰起头,对着天空“望”了很久。“我猜,今晚的星星一定很多、很亮。”
“诶?”她跟着抬头,果然看到繁星满天。“好厉害啊!你怎么知道?”她由衷感慨。
“因为潮声很美。”他轻声说。
明蓝闭上眼睛,耳畔潮声起落,舒缓如歌。
“你饿了吗?”
“诶?”明蓝睁开眼睛,回头望着一脸天真无害表情的南庆,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这人真逗,前一分钟还像个深沉的诗人,后一分钟便像顽皮的孩子。
“我饿了。”她说。
“那正好,扶我回去吧。”南庆微笑道,“我也饿了。”
沙滩上虽然人来人往、杯筹交错,可在人群的一角,明蓝很快便觅到了江淮的身影,时薇在他身边,手里拿着一碟水果,用小叉喂他。江淮也几乎同时看到了她和南庆,略楞了一下,随即面色如常,只是做了个小手势让时薇停止喂自己吃东西。
时薇上前两步问道:“你们去了哪儿?表演一结束,江淮还想找阮先生聊聊的,原来和明蓝你在一起。”
明蓝有些支吾,被南庆抢了答:“我眼睛不方便,因此难得亲近大海,刚才弹完一首《海上帆》,有些感触,就一时兴起拉着明蓝小姐去海边走了走。江淮在前面么?”
时薇说:“请跟我来,他就在前面。”
南庆的手依然搭在明蓝的肩膀上,似乎没有要移开的意思。时薇朝明蓝瞥了一眼,道:“不如让明蓝带你过去吧,我先去招呼一下别的客人。”
“请便。”南庆彬彬有礼道。
明蓝把南庆带到江淮的轮椅前。她一时不知该和江淮说些什么,倒是江淮先开口道:“明蓝,你先去吃点东西,顺便帮南庆拿一些吃的来。”
“好的。”明蓝先是顺从地应道,接着又小小声地问了一句,“江淮你要不要?”
江淮的脸上浮过一阵阴晴难辨的神色,最终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你看着办。”
南庆缓缓将手从她的肩膀处移开。明蓝刚要转身去摆放食物的长台,见南庆还站着,便提醒道:“你的右手边有一张靠椅。需要我扶你坐下吗?”
南庆一面自己伸手去触摸椅子的位置,一面道:“不必了。”他摸到了椅子的靠背,“谢谢,你快去吧,你是知道的,我可是早就饿了。”
明蓝的脚步声渐远。南庆坐下后对江淮道:“你知道吗?她不止是个好护士,还是一个对音乐很有感知力的人。”
江淮微微皱眉:“你是说简明蓝?”
“还有谁呢?”南庆说,“我在想,是不是因为她在江淮你跟前久了,耳濡目染,对音乐也有了独特的见解?”
“怎么可能是因为我?”江淮无力地苦笑了一下,“如果你看得见,就会知道我离音乐的世界有多远。《雨声如诉》是我最后一盘专辑。这里面的其他曲子,是我亲自拉的二胡,而《檐前雨》……那时候我已经没有办法再拉琴了。”
南庆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折叠好的盲杖:“以《雨声如诉》出版的时间推算,你出事,也差不多是十多年前的事吧?”问过之后,他觉得这不是礼貌的话题,便说,“我……我只是想到一些事,想到……我的眼睛……也差不多失明了这么久。”
江淮望着远处朝这边走来的明蓝,迅速说道:“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咳,明蓝过来了,这件事,我不想在别人面前多提,如果你真想知道,我们以后再谈。”
南庆点头:“好。”
明蓝把其中一碟食物端到南庆跟前,让他的手摸到盘子的边缘,待他拿稳后,她轻握起他的手指,带着他的指尖在盘子里“走”了一圈:“盘子里是两个烤扇贝、我已经把肉给剔出来了;两个米皮春卷,不是油炸的那种,你拿着吃也不怕弄脏手。还有一点烤猪肉,猪肉下面我垫了生菜叶,你可以直接包起来吃。我没有盛太多东西,怕串味。不够我可以再帮你拿。”
南庆感激地笑笑:“你很细心。普通人恐怕不不知道怎么帮助盲人在陌生的环境吃饭。”
平时在家用餐,照顾他多年的佣人总会先报一下菜名,随后告诉他餐盘的位置。而外出就餐时候便不总那么幸运了:有的人不管口味轻重便把各色干湿菜品一股脑儿装满他的餐盘,过后还不告诉他盘里面到底有些什么,弄得他吃到什么全凭运气,有时食不下咽又不好意思说什么;有时还会遇到一些没心没肺光顾着自己吃饭的人,搞得他只敢吃自己面前的那份食物,一不小心还会打翻这个、弄乱那个的。像明蓝这样既方便他就餐又顾忌到食物口味的,少之又少。
明蓝倒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被表扬的,一边对南庆随口应了句“过奖”,一边已经麻利地撑起江淮轮椅上暗藏的小桌板,把餐盘放了上去。
江淮说:“正如你所说,他的确是个尽责尽心的好护士。有了照顾我这样一个难缠的病人的经验,照顾其他人就更不在话下了。”
南庆用手拿起一只春卷,咬了一口,咽下后笑道:“江淮,你是在向我们承认自己是个不合作的病人吗?既然如此,可以试着改变一点点,做个合作的病人,也减轻下明蓝小姐的负担。”
若不是南庆看不见,明蓝真想在江淮身后偷偷给他打个手势,阻止他说下去。可惜他看不见,她只好出声道:“南庆先生,我只是个打工的,可别拿我说笑。”她其实真正想说的是:别拿江淮开玩笑。——江淮从来不说笑的。
江淮冷哼了一声,语气却是带着虚弱和难以辨别的伤感:“我倒觉得,与其期望一个瘫痪十二年的废人做出改变,不如让我的护士直接换一份工作比较实际。”像是在掩饰什么情绪,他颤巍巍地举起右手,就着袖带上插好的小勺吃了一口粥。他吃得不仅有些吃力,而且明显意兴阑珊。
“江淮!”明蓝和南庆同时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