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的府上,今日有人来投,说要做二皇子的门客。
本朝的王公贵族,府上大多都有些门客幕僚。但今上生性多疑,众人怕今上忌惮,故而不敢多养门客。故而本朝贵族家中的门客少者十数人,至多者也不过一百余人罢了。唯有太子秦環,广纳贤士,手下门客足有七百余人。
太子秦環在几个皇子中年纪最长,又是皇后所出,是名副其实的嫡长子。其余诸人,皆不能与之一争长短。二皇子秦玦并无多少势力,更不敢多养门客。故而二皇子府上的门客,其实不过三四十人而已。
今日来的这个年轻人不过十七八岁,穿一身极为朴素的石青色衣衫,却赢得二皇子亲自接见。
原因只有一个:
这个年轻人,说他是程意卿的徒弟。
程意卿其名,朝中极少有人知晓。就算有隐约知道的,也都闭口缄默不言,绝不敢多说一句。知道的人都明白,程意卿是今上的心病。
即使有人知道程意卿的名字,所知道的事情也就仅限于此。至于程意卿是死是活,居于何方,便一概没有人知道了。
对于此事,知道得最清楚的,便是秦玦的生母王氏——曾经的元妃,后来的静嫔。
先皇在时,程意卿是今上府中的门客。那时二人关系极好,坐卧常在一处。当时王氏虽然贵为太子元妃,也与程意卿见过数次。
那时候今上虽然身为先皇的嫡长子,却并不为先皇所喜。先皇欲废长立幼,却被今上预先得知消息。当初今上身边,最可信的人无非元妃与程意卿二人。三人商议一番,最终决意弑君。后来弑君虽成,元妃却用计挑断程意卿手筋,自己却也落得失宠下场,此乃后话。
故而程意卿其人其事,秦玦知道得非常清楚。说起来,他母亲被迫移居洛阳上阳宫、他被今上赐名玦,且不为今上所喜,这些事情,都与程意卿脱不了干系。
尽管如此,秦玦也和所有人一样,并不知道程意卿的近况。此时听闻程意卿的名字,十分吃惊,立即派人去唤那等在门口的年轻人。
秦玦在等待着下人将那自称程意卿徒弟的年轻人带来。下人很慢,秦玦的心里,有些烦。
他的修长手指,不断轻轻敲击着桌面。为了那个皇位,秦玦已经谋划了许多年。他不知道今天来的这个人,会给他的计划带来怎样的变化。一向沉稳的秦玦,此时似乎也急躁起来了。
那人终于来了。石青色的衣衫,苍白清秀却没有笑容的脸。这个人很年轻,还不到二十岁。然而在他的面前,秦玦竟然感到一丝不安。他虽然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却有一种感觉,这个人似乎对他了如指掌,甚至于了解他深深隐藏在心中的情绪。
尽管如此,秦玦仍然表现得非常镇定。他开口问道:
“听说你是程意卿的徒弟,你叫什么名字?”
“程六。”
这名字取得实在有些过于轻率,这样一个名字,让秦玦对眼前这人生出几分轻视之心,甚至于认为之前的不安其实是一种错觉。这样一个随随便便长大了的孩子,身上哪能有什么足以使他不安的地方呢?
这样想着,秦玦露出了他平常惯有的微笑:
“想必你也知道,我的母亲静嫔,与你师父早就相识。我便称你六弟,可好?”
小六却只是一拱手:
“在下是来投靠殿下的,不过是想做殿下的门客,殿下这样称呼小六,只怕不妥。”
秦玦点了点头,道:
“既是这样,我便只叫你小六了。令师身体可好?之前在洛阳时,我母亲一直很挂念他。”
听到这话,小六神色黯然:
“家师已经去世了。”
听到这个消息,秦玦极为吃惊。
然而他的唇角不由自主地想要向上翘起,程意卿死了,那个害得他们母子被迫离开京城,害他的母亲抑郁而终的男人已经死了。秦玦简直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笑意。然而他却也非常遗憾,他还没来得及见到这个人,他就已经死去了。
然而他却对小六说道:
“我的母亲也已经去世了。他们本来是故人,如今在黄泉之下,大约也有个说话的人,可以免去孤独吧。”
小六却只是点一点头,未置可否。
秦玦又问道:
“你身为程意卿的徒弟,自然是一把好手。良禽择木而栖,如今太子殿下广纳门客,招揽天下贤士,你为何不去投太子殿下,却要来我这不受宠的皇子这里呢?”
“殿下也说了,良禽择木而栖。在小六看来,太子殿下性情柔弱,远远及不上殿下您深谋远虑。小六愿意追随殿下,万死不辞。”
小六一双眼眸清澈,说出的话掷地有声。秦玦似乎打消了疑虑。唤来总管,叫他替小六收拾出房间来。又思忖片刻,便对小六说道:
“我本来没什么谋略,也不愿意争夺些什么,不过想自保而已。你是家母故人之徒,来投靠我,我自然不会亏待你。却也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你做。唯有丞相府里,有我一个眼线。你每隔七日,便去找她一次,把情报传递出来。你若是做得好,我自有别的事情吩咐你做。”
小六谢过二皇子,便也退了下去。房间里又只留下了秦玦一人。他的手里拿着玉玦,不断把玩着。那一片玉玦,正是他出生之时,今上赐予他母亲的。从他有记忆时起,母亲就一直佩戴着那片玉玦,时时把玩。
在秦玦的记忆里,他的母亲静嫔从未有过笑容。上阳宫的宫殿里如此空旷,伴随他度过童年的,只有寂寥。
他知道他母亲爱着今上的心情始终没有改变。她随身佩戴玉玦,其实是在和自己较劲。她终于怀着对今上的爱意和对程意卿的恨意如愿以偿地悒郁而死。而她唯一的儿子,只觉得她可笑又可怜。
对于他的母亲而言,玉玦是今上与她决绝的标志,是悲伤,是肝肠寸断。然而对于秦玦来说,他更愿意认为自己的名字是另外的含义。这名字提醒他要决断,从他母亲死的那一日起,其实秦玦已经下定了决心。
却说小六,他随着管事的人来到了替他准备的房间。房间并不很大,但很舒适。管事的给他拿来二十两银子,说是殿下的赏赐。又把吃饭的时间地点给他说了,便退了出去。
小六看了看那银子,就随手丢到一边。小六在这里的前十几年并没有用过多少银子,他知道,既然如今来投了二皇子,日后其实也没有什么需要钱的地方了。在他而言,他只需要等待时机,等候着二皇子登基,那时候回去的通道就能打开。大门一开,这里的一切都与他不再有关系,他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是的,小六并不是这里的人,他原先也并不叫做小六。他也是穿越来的,并且,他是这个书中世界的作者。
和薛九九不同的是,他是自愿选择穿越到这里来的。所以,他也知道该怎么回去。
穿来的这十几年,和他的想象……稍微有点不一样。
他已经无意逗留。
不过,在这里的这段时间,他已经察觉到这个世界其实并非完全按照他小说里的轨道运行,随着一些条件的改变,有些事情已经偏离了原先的轨道。若是这个世界的主体不能按照原有故事结构继续进行下去,他要回去,恐怕就有困难了。
这就是他来二皇子这里做门客的原因。
他得趁着故事没有彻底偏离之前,想办法让它回归原定结局。这样,他才能顺利离开。
虽然是这么想,可是之前他在丞相府所见到的,自称薛九九的女孩子,始终让他有些在意。
她胆子很大,遇到事情也很镇定,笑起来的样子……也非常好看。
虽然他知道得很清楚,这整个世界并不是真的存在着,它只是由他写出来、由他的那个好朋友提供了一点巫术所构架出来的一个虚幻世界。甚至他在这里生活的这十几年也并非真正的时间,这十几年间在现实世界里,其实不过只有一秒钟而已。
这整个世界甚至说不定会因为他的离去而崩塌……毕竟它的构筑其实也不过是因为他想要在这本书里一游而已。
当然这个世界也有可能长存于宇宙中的另一时空……不过那就不是他所能知道的事情了。
尽管他的理性一直在告诉他,这里并不是一个真实世界,所有的人也不过是在他脑中构筑出的幻象。
然而他还是忍不住要想,等他走了之后,她一个人要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