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薛九九过得很遭罪。
要从一个低等级的家妓升级为高级家妓,量体裁衣只不过是第一步。这几天,薛九九正被教礼仪规矩的老嬷嬷从早到晚折腾着。
老嬷嬷在丞相府里待了半辈子,这些年来单管教导礼仪。按老嬷嬷自己的话说,像薛九九这么不懂礼数的,她这些年来还真没见过。故而她特别用心,简直把薛九九折腾得要死。
这老嬷嬷在丞相府里人脉极广,从膳房的厨子到看大门的门房,简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薛九九觉着自己好像看见了逃跑的曙光,试着跟她套近乎,却被她一眼瞪了回来。
按老嬷嬷的话说,从来没见过这么有精神头儿的家妓,这要是跑了,多少人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薛九九看看自己确实是没机会,就又蔫了,每天乖乖学礼仪,也算是有个事儿干。
学礼仪还不算什么,薛九九听小绿说,等她学完了礼仪,还要从天香楼请来歌姬、从桃花院请来舞姬分别来教她歌舞器乐。要做丞相府的高等家妓,不会这些可不行。
薛九九叫小绿拿出了从前蕙姑娘用过的琵琶,每天睡前都叫碧儿指点着练一阵子。她很想拍着桌子大吼一声:老娘不干了!但她实在没这个资本。她只能努力趁着歌舞器乐的教习师父还没来,自己先把技能点加上一星半点,省得到时候又被教习师父骂。
在这里活着,真累。
偶尔有一点闲暇的时候,薛九九会抬起头,看一看天空。这里没有污染,天空蓝得简直不可思议。可是她此时只是笼中鸟罢了。她生活在丞相府这高高的围墙之间,她所能看见的天空,也只有那么四四方方的一小块。
尽管如此,薛九九从来没想过自己要回去的事。
怎么可能回得去啊……那个世界里的自己,已经挂在了一根丝袜上啊。
薛九九夜里躺在床上,常常会不由自主想到那时候的事。那时候,她居然试图用一根丝袜来解救被围困的自己……现在想来,那时候的她是多么可笑啊。最终她也不过是落到了另一个被围困的境地罢了……
如果不能战胜了一切艰难,就算是死掉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还是要拼了命活下去啊!
如果要离开这里,唯一的办法,大概就只有等秦玦登基了。书上讲秦玦登基之后不久,就派人暗杀了丞相。也就是在那之后,秦玦将丞相之女——书里的女一号萧如月接进皇宫,顺带着把薛九九也接进了宫里。
到了那时候,她大概就能找着机会求他,把她放出去吧。
左右那时候他已经有了萧如月,不会再把她当一回事了吧。
她又想起前几天见过的小六来。他无拘无束的,薛九九只觉得羡慕得紧。这些日子里,她整日胆战心惊,只怕露出什么破绽,犯下什么过错,没有一日是轻松自在的。
倒是只有那天夜里,和那个小六在一起待着的那一会儿,让她重又觉得轻松了起来。
那天他说,可以帮她杀一个人。也就是说,以后还能看见他吧。
薛九九叹息一声。刚刚合上眼睛,却发觉床边的帐子被人掀了起来。
她一惊,一下子坐起来,转头看时,发觉那人影隐隐的有些熟悉。
“是我。”
原来是前几天见过的小六,她放松了些。
在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只是感觉到今天的他,与她上次见他的时候似乎大不一样。好像有些……消沉?
“你怎么来了?你师父又让你来找什么东西?”
他却沉默着不说话。薛九九伸出手轻拍他的面颊:
“你怎么啦?”
“我师父已经死啦。”
薛九九一惊,拍着他面颊的手也放下了。
“今上前几日到我师父那里去……将他赐死了。今天我到你这里来……是来践约的。”
小六语气平淡,薛九九却知道他心中难过。她伸出手臂,轻轻抱住了他。
薛九九的怀抱如此温暖,让小六有点发愣。
他愣愣地接着说:
“我来问你,有没有想好要让我杀什么人。”
他这么说着,自己也觉得仿佛不可思议。如果她真的提出一个什么人来,要他去杀,他真的能做到吗?
大概也是很难的啊。
他只是想来见见她。在他去投靠了什么人做门客之前,再见她一次。他只见过她一面,可是当他独自一人离开住了十几年的地方时,她的面容忽然在他的脑海中浮现。这让他感觉到似乎很想她,盼着能再见到她。
此时她的怀抱这么暖,这么软和,让他之前凄冷的心也感觉到一丝暖意。
薛九九松开了抱着他的手臂,叹道:
“傻小六,本来我也没什么仇人……杀了人对我也没有什么好处……我在这里朝不保夕,说不定过几天就死了,为什么要找你杀人。”
她不想让他杀人,他本来应该高兴的。只是她的话如此凄凉,让他心里也一阵阵难受起来。然而若是真要带着她这么一个不会武功的人离开,或是长期潜伏在丞相府里保护她,以他的功力,又做不到。
这么想着,他忽然发觉在这些年中,自己已经变了许多。他已经找不回从前那个还没有来过这个世界的自己。
如果是从前的他,是不会想着要去保护什么人的吧。
他不知道这种改变是好是坏,只知道既然改变了,那就应当接受。
他柔声安慰她道:
“不要太难过了。我一定想办法把你救出去……只不过,恐怕要再等两三年。这两三年里……你要努力活下去。”
薛九九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点了点头。
他有点不知再说什么好……心里有些乱。于是只好沉默着,坐在薛九九的身边。
他的手被她握住了。
她的手那么柔软,那么温暖,有一点点潮湿。
他的心止不住地狂跳。
他听见她问:
“你要到哪里去呢?”
“我要去投靠贵人,做门客。”
她听见他的答案,叹息了一声。她有些想问他,莫非他也要像他师父那样,一生只对那一人忠心,最终却免不了被杀的命运。她想问他,莫非他就要选择这样度过一生?可是她问不出口,这许许多多想问的话,最终还是咽了下去,只化作一声叹息。
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小六知道她想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
“我不会像我师父一样的。”
做门客,不一定非得卖命。小六知道自己不会像师父那样,一生执着于效忠于主人,带着一双残废的手度过半生,把自己生命的终结当成是对于主人的最后一次效忠。
小六的执着,在别的地方。
他没有再说别的,她也没有再问。两人沉默着,然而微妙的情绪却在两人之间渐渐升腾。同是孤独着的两个人,似乎很快就可以变得熟悉。然而在这种气氛之下,绝少与人交往的两人都开始感觉有些局促不安。
在这种局促之中,小六一下子站起身来:
“我该走了。”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薛九九问。
小六很想说,还能。他也想再见她。可是他到底不知道,未来是否还能有这样的机会。他不敢轻易许下这样的承诺,他怕她空等。
他回过头又看了她一眼。天那么黑,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他尽力对她露出一个笑,他不知道她能不能看见。
又是一阵风似的,窗子开了,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