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郊,有一座田庄。这里原先是皇家的皇庄,后来被今上赐给了一个隐退的臣子。田庄的主人就住在这里,却没有人见过。
他好像从来都没有出过门。
尽管如此,仍然时常会有客人来探望他。有见过今上龙颜的人悄悄说过,那田庄主人的访客,身影与今上颇有些相像。
这一日,那位客人又来探望他。
这位客人年约五十余岁,龙行虎步,气度不凡,颇有王者之风。然而他已经鬓发苍苍了,他的眉目之间,也露出些许疲倦之意。时间在他的身上,走得似乎比旁人要快上许多。无论这位客人有着怎样的荣华富贵,此时,人们看到的也只是一个疲惫的老人而已。
他举目示意,随从的清秀小童便抬手叩了叩门。
门很就快开了,开门的小童瞥见那客人,吃了一惊,慌忙跪下叩头。那客人点一点头,似乎是已经习惯于这样的对待了。
开门的小童行过礼,把客人迎进了门。复又把门重新关好,引着客人进去。
行至一处庭院,院中有一棵大枫树,亭亭如盖,枫叶鲜红如血。
枫树下,坐着个老人,他便是此间的主人。
那老人一身白衣胜雪,容貌清癯,须发皆白了,面上却几乎看不见皱纹,仿佛仙人一般。若不看他头发,或许会以为他只有三十几岁。实际上他与那客人的年纪相仿,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主人见了客,面上便有了笑容。他站起来快步向客人走去,浅笑着道:
“陛下今日驾临,真是蓬荜生辉。请陛下恕我身有残疾,不能向陛下行礼了。”
再将这主人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一遍,才能发现他的一双手虽然俱在,其实却使不上半分力气。此人手筋俱断,已经是个废人了。
那位被称为陛下的客人——其实就是今上了。既然我们已经知道,那么就还是如此称呼他吧。今上握起了那田庄主人惨白的手,歉然问道:
“意卿可还觉得痛么?可还恨着朕么?”
那田庄主人程意卿仍是浅笑着,轻轻摇头:“微臣——”
他刚说了两个字,就被今上打断了。
“罢了罢了,不要骗朕。朕知道你还恨着朕。你若是不恨朕,就不会和朕这样说话。”
程意卿的表情,始终不变。带着些无奈似的,看着今上浅笑:
“意卿如何敢恨陛下。意卿无论何时,都与从前一样,是陛下的客卿,是陛下的臣子。”
今上看了程意卿一眼,他的眼神复杂,似有千言万语想说。可是眼前这个人,始终挂着他那疏离的浅浅笑容。
今上想说的话,到底没有说出口。
“下棋吧。”他说。
程意卿点了点头,看了一眼侍立在一边的小童,小童会意,去取了棋盘来,摆在了枫树下的石桌上。
今上与程意卿一同落座,下起围棋来。程意卿双手残废,不能落子,就由身边的小童代劳,一一将棋子摆在程意卿示意的地方。
今上叹道:
“二十五年前,你我俱是鲜衣怒马,青春年少。暮春时节,同游于南浦,路上遇到女子,掷果盈车。如今我已是老翁,你却仍然是这般姿容。真是让人欣羡不已。”
程意卿落下一子,笑道:
“陛下富有四海,微臣只是一介布衣,又身有残疾,怎能与陛下相提并论。”
今上只是叹息摇头,伸手指着侍立于程意卿一边的小童道:
“你身边的这小童,跟着你有几年了?”
程意卿笑道:
“这是小七,已经跟了我五年。曾见过陛下一次。”
“可曾学了武艺?”
“这孩子十分乖巧,只是性子柔弱些。不肯学武,只学了几步步法。只愿意在我身边侍奉着。替我端茶倒水罢了。陛下也知道,我无妻无子,这孩子,就只当是我的儿子,将来要为我送终的。”
“不学武,那倒是可惜了。”今上又叹了一声,说不清是觉得可惜还是欣慰。
程意卿微笑道:
“陛下从那件事以来,便不曾探望过意卿。十五年前第一次来,是为了永宁公主大婚;十一年前第二次来,是为了突厥侵袭;三年前第三次来,是因为滁州水患。陛下这是第四次来了,陛下近来,一定是又心烦了。”
今上叹道:
“人皆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富有四海,然而四海之间,万万人之中,若说知道朕的心意的,也唯有意卿一人而已。”
此语凄凉之甚,程意卿听闻,竟也略微动容。
程意卿察言观色,又道:
“陛下可是为着……储君之事忧心?”
今上不置可否,只是抬手落下一子,道:
“意卿可还记得……当年的元妃?”
听见元妃的名号,程意卿那温柔平和的表情,竟也变得僵硬起来。
许久,他方才苦笑一声:
“恕微臣斗胆一言,断手之痛,二十几年来,未尝敢忘。只是微臣不怨陛下,微臣其实……也并不恨元妃。”
今上所言的元妃,便是今上在做太子时的正妃。当年今上登基前夕,便是元妃派人给程意卿下了药,趁他骨酥筋软之时,挑断了他手筋。
今上又叹了一声,道:
“当年元妃本应封皇后,只因她做下了此事。我只贬了她做了一个静嫔,而是封许良娣做了皇后。许良娣家室原就与元妃相当,又身怀有孕,做皇后也是应当的。这些旧事,你都是知道的。”
程意卿想起旧事,心中悲伤。面上显出悲戚之色,问道:
“陛下如今说这些旧事……又与如今,有什么相干?”
今上摇了摇头,并不解释,只是说道:
“这些旧事,都是你知道的。你却不知,当时那静嫔也已经怀有身孕,数月之后,便诞下一子。”
今上望一眼程意卿,又道:
“当时静嫔居于洛阳上阳宫,与冷宫无异。那时许皇后恰生了太子,正庆祝满月。朕却收到了静嫔的书信,并附上玉环一枚,说是玉取其坚润不渝,环取其始终不绝。她生了麟儿,请朕赐名。朕那时候心里恼恨,便派人送去玉玦,将那孩子取名为玦,字不归。”
程意卿一怔,叹道:
“陛下待静嫔,未免太狠心了些。微臣本该是弃子,陛下宅心仁厚,留微臣一条性命。静嫔本就是为陛下着想,陛下又何必如此待她。”
“后来朕就不大听得见静嫔的消息了。数月之前,朕听闻静嫔去世。她那孩儿,朕虽然赐字不归,却也有些不忍。便下旨让他归京。”
“陛下早该如此。”
今上一怔,轻轻摇头:
“或许吧。朕也不知道。那孩儿回了京,来拜见朕。那孩儿与朕做太子时,生得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长相,神情,作态,都像。简直太像了……太像了……比太子像得多。太子并不很像朕……意卿,你可明白了朕的意思?朕不该喜欢这孩子,可是心里实在是不能不欢喜他……可是朕又怕……”
今上用探寻的眼神看着程意卿。那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隐隐透着一点恐惧,一点慌乱。他身上的帝王之气似乎散去了,淡了,没了。此时,他就像……是一个寻常的、怕死的老人。
程意卿却很镇静,他看着棋局,微笑道:
“陛下,您胜了。”
今上却早已无心棋局了。他颓唐地把棋盘推到一边,手拄在石桌上,似乎在休息。
枫树摇晃了一下,落下了几片红叶。
今上如惊弓之鸟一般抬起头来,张皇张望:
“是什么人?”
程意卿安抚似的,拍了拍今上的背:
“只是风。”
他这么说着,抬头望了一眼,似乎对着树冠,使了个什么眼色。
今上似乎镇定了些,向着程意卿苦笑:
“朕真的老了。”
“陛下并没有老,只是累了。”
今上低头不语。
程意卿仍然微笑着,柔声道:
“陛下今天来找意卿,并不是来问意卿意见的。陛下知道,若是问意卿,意卿就会说,陛下既然累了,不如放手由他们争去,与意卿同游江湖。陛下不想要这样的答案。
意卿知道。陛下当年费了那么多工夫,才得了天下,不想这么快就放了手。所以意卿在这里,就有些碍事了。就算是意卿废了一双手,陛下还是不放心。所以陛下今天来了,是为了送意卿走的。意卿多谢陛下亲自来送我的这一番美意了。”
今上露出极为惨苦的笑,道:
“意卿……朕对不起你。普天之下,知朕者唯有意卿,能杀朕者……也只有意卿。朕只怕……万一……”
程意卿伸出手,止了今上的话。他笑道:
“陛下不必说,意卿都知道。意卿唯有两事相求。”
“何事?朕定当应允。”
“第一件事,这个童儿小七,是要为我收殓的。他口不能言,不懂武功,也不懂陛下的事情,还请陛下不要伤他。”
今上点一点头,只听程意卿又道:
“这第二件事……意卿不愿死在别人手上,还请陛下用您的佩剑,亲手送意卿一程。”
今上落下泪来,只道:
“朕不忍……”
程意卿的目光却极为坚决。他跪在今上面前,道:
“还请陛下应允。”
今上强忍悲痛,点一点头,以袖掩面,似乎不忍看。右手抽出佩剑,向前一送。
佩剑刺中程意卿胸前,程意卿慢慢倒了下去,他雪白的衣袍上,仿佛开出大朵莲花。
今上没有拿走佩剑,只是匆匆离去。留下小七一人,呆呆看着程意卿,仿佛不相信眼前的事情是真的。
此时红枫树上跃下一人,抱住程意卿身体,悲恸道:
“师父!”
那人正是小六,他拿了簪子回来,发觉师父有客,便躲在树上。之前师父抬头向他使眼色,教他无论如何不要下来。他却不知,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程意卿此时尚有气息,见了小六,艰难道:
“簪子……可拿回来了……?”
小六慌忙从怀中掏出发簪,塞到程意卿手中。
程意卿面露微笑:
“很好……很好……你这就算是出师啦……想你们师兄弟七个……死的死,走的走……如今……只剩下你们两个……要记得师父的话……若非万不得已……不要……做刺客……”
小六含泪答应,程意卿阖上眼睛,溘然长逝。
小六泪流满面,抬起头痛苦地嘶吼,枫树在他的吼声中摇动,飘落满地红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