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我结婚,她不但没要聘礼,甚至还自掏腰包筹办婚礼。结婚以后,尽管我也在国营书店上班,但工资微博得只够养活我一个人。从怀孕到生孩子再到喂养孩子的花费,大多也是靠她。那时候,她贫血怀了杉杉,却依然坚持上班,有次更晕倒在地摔青额头。生前一个月才回家待产,生产后哺了三个月乳又去上班。一系列的付出,让我既感激又压抑。心想在没有能力报答她前,凡事都顺着她,暂时弥补我的亏欠。
虽然我努力想成为顶梁柱,无奈怎么都顶不起来。曾经有一回,眼看着要顶起来了,最终还是折戟沉沙。
我们书店总部出了份内刊,号召全体员工踊跃投稿。我的文章接连几期都在刊物上发表,总部就把我借调去完成一项重大采写任务:采访一位在山区书店坚守了二十年的店长,写一篇报告文学式样的推荐书参加全国书店系统的先进评选,要是评上了,这位店长还将被安排往全国各地做巡回演讲,对书店的宣传很有帮助。所以公司非常重视,成立以副总经理挂帅的撰写小组,而我因为想象力丰富,文采斐然,被调来充当撰写小组的执笔者。
虽是借调,但通过借调被留到公司总部的事例也不是没有。为此,文婷特意陪我到春熙路买了套光鲜的衣服改变形象,争取留用总部。
那是坐落在山区县城里的小书店,只有店长和员工两人经营。我从简报上大致了解了他们的事迹:每年开学,买教辅的家长和孩子排成长龙,他们不吃不喝的忙上一整天。确实忙不过来,店长还请妻子无酬相助,简直就把书店当自己的家。因交通不便,深山中的孩子到县城买书异常困难,于是店长租用毛驴,驮起书箱翻山越岭,登门送书。山路崎岖,悬崖高耸,好几次都差点坠下崖去。后来,国营书店改制成股份企业,为适应市场竞争,店长积极联系学校图书馆,获得大量团购订单,让书店业绩翻番。有个小插曲:店员的奶奶过世,因恰遇教辅销售高峰,人手有限,他没有回家奔丧,而是坚守岗位,服务人民群众。
我满怀崇敬之情见到了店长,四十岁左右,光头,发福,灰色制服紧紧地箍在身上,显得不那么合身。唯一的员工精瘦干练,一副忧郁的神色。店长得知我就是公司总部派来采访他的“老师”,满脸堆笑,热情的握手把我的骨头都快搞散架了。我向他表示敬意,拿出笔记本做正式采访。我问一句,他答十句,而且反复重复同一件事,打都打不断。他在日常生活中必定是个多话的男人。然后,他带着炫耀的口气卖弄着墙壁上挂的与各级领导的合照,县里的、市里的、北京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而且绘声绘色的描述起领导参观书店后的强烈反响。我发现他是应付各种采访的老手,特别知晓我需要哪些方面的材料。白色的唾沫星子从他的嘴角流溢出来,哧溜一声,他吸了进去,继续给我吹书店的业绩。
午饭时间,员工先一步回家吃饭。店长也大方的招待我下馆子。我以为会等员工回来再去,他却很随便的把店门一锁,卷帘门一拉,同报导中勤勤恳恳的形象有所不同。我们去了据他说是当地最好的馆子,他阔绰地点了一桌子酒菜。我不会喝酒,他又给我点了瓶豆奶。我问起山区送书的事,因为这是整篇报导的“亮点”所在。他说做这种事最没搞头,山里人穷酸,把书送过去,就以为是无偿的,纷纷来抢。他扯起喉咙喊了好多次书要花钱买,顶多给他们打折扣,就都把书退了回来,一本都没卖出去。“其实,做这种事无非是图照几张相,拿去对外做做宣传。我想到内刊上刊出的那张他手牵毛驴艰难地攀爬山坡的情形,要是早点知道各中缘由,也不会浪费了那一丝感动。
喝高后,他发起牢骚,大骂上级领导任人惟亲,让他在这里呆了二十年都不得升迁。而当初同他共事过的某位领导,现在都在总部当副总了。那小子有啥子能耐?有啥子业绩?就会溜须拍马认高层当干爹,算个什么东西。他边控诉边抹泪,我不停递纸巾安慰。回到书店,他已面红耳赤,打着酒嗝给读者收钱。读者被浓烈的酒味所熏,掩鼻忍受。我找到那位惟一的员工,问当时奶奶死后是什么让他留下来监守岗位没回家奔丧?他腼腆的让我去问店长。我让他自己回答。他问我想听真话还是假话。我说真话。他说店长威逼利诱把他留下来的。这可是从小把他抚养长大的奶奶,但店长说人死都死了,回去也活不过来,不如多赚几个钱买些昂贵的祭品烧给奶奶,她在下面也受用。没想到他财迷心窍,竟听了进去。现在他很后悔没见到奶奶遗体最后一面。他哽咽道:这可是从小把我抚养长大的奶奶啊!
我提前结束采访。再采访下去心中更没底。走时,店长不断拜托我把他写好点,并赠我一盒包装精美的当地茶叶。
“我们这里的老腊肉也特别出名,但山上的农民只在早上下来卖,毛老师你就明天走嘛,我好起个早给你买。”
我收了茶叶。如果不收,他不会放我走。我想尽快离开。
直书其事肯定不行。这大概就是领导看重我“想象力丰富,文采斐然”的原因。为了咸鱼翻身,我决定另辟蹊径,遂连夜拜读《雷蜂日记》、《南丁格尔》、《焦裕禄》、《钱学森》,寻找崇高的书写感觉,终于敷衍出一篇采用浪漫主义笔法极力渲染人物闪光点的稿子。我给文婷念了一遍,听完后,她眼圈泛红,落泪不止,就像她看《蓝色生死恋》那样。
果不其然,稿子深得副总经理赞赏,说是已经看到听众哭成大海的情景了。我感觉他们需要这方面的人才,肯定会留用我,满心欢喜。可是第二天上班,却发现办公桌位里窝着个玩手机的年轻人。此人面目猥琐,留着山羊胡,钉着白金耳钉,着实像地皮无赖。我示意这是我的位置。他鄙视我一眼,振振有辞的说:“是姑妈让我在这里办公的,你有意见去三楼找她。”三楼是公司高层的办公区。紧接着,我被叫进人事部,人事专员说我借调期满,可以办理手续返回原单位上班,顿时把我给吓懵了。我反复的问人事专员“你确定?”他说“这点小事,什么啥子不能确定的。”
文婷三番四次问我为什么没被留下来,我说我也不知道。她对我的前途担忧不已,不停问我将来打算怎么办?是不是要卖一辈子书?越来越没有安全感。在用度上也斤斤计较,买斤水果非要货比三家才下手,不胜其烦,且经常逛二手市场买便宜货。如五块钱一条的牛仔短裤,她一下子就买了四条,我和她各两条。然后整天惦记着房子被征用,以便摆脱不待见我们的父母。
有天杉杉让文婷送她去幼儿园。平时上晚班的话都是我送,若是上早班就妈妈送。杉杉对文婷说班里小朋友没见过她,还以为她没有妈妈,希望文婷能够送她一回。文婷安抚她说:“妈妈也想送你,可送了你就不能上班,不上班就赚不到钱,赚不到钱我们只能喝西北风。”杉杉天真的说:“爸爸也在赚钱,让她去赚,你负责陪我。”文婷回答道:“你爸爸赚的那点钱只够塞他自己的牙缝。靠他,我们早就饿死了。”我知道她是无心的,但还是如针扎心,愤然把手中准备换的鞋一摔。文婷闻声而出,问什么声音。我憋屈的说自己太没用,连鞋都拿不稳。
一到周末,文婷就把杉杉带回娘家,说是眼不见为净。她所说的不净就是我阿妈对妹妹的呵护备至。这么多年,我家都不是她的家,她总是说你们家,好像自己是个外人,只有娘家才是她的家,每每提到娘家人,她都一脸幸福,并同我的家人做比较,得出我父母都是自私自利的人。
文婷阿哥是位水电工程师,收入丰厚,不但在龙潭寺街上买了房,还有自己的私家车。文婷以他为傲,什么随便兼个职也是抵我半年的工资。事实上大舅子虽然赚得多,但也吝啬(她说是节俭),不但买荷花池100块七件的毛衣,而且特别喜欢吃素,但每回我提着鸡鸭鱼肉去孝敬老丈人和丈母娘,没等开席他就已经偷得满嘴流油。要是我外甥恰巧也喜欢吃他吃的肉食,他就说好东西别全吃光,留到第二天再吃,可自己却在子夜时分把冰箱里的肉食洗劫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