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我也跟文婷回娘家。每次回去,我都会买很多礼品。表面上是孝敬,实质却是用穷大方把他哥哥的一毛不拔比回去,挽回一点男人的尊严。其实,我压根不想回娘家,但文婷有旨,不得不遵。回去后也是石雕般枯坐,等老丈人问话我答。但总归要问到征用,那种期盼的眼神同她女儿如出一辙,我想文婷大概向家人透露了自己的“悲惨遭遇”吧!
以致我不想同文婷说话,甚至看到她都觉得是一种负担。所以在她抱怨的时候,我都保持沉默,以静制动。
“毛亮,我觉得我们该谈谈。”有天晚上她把我从睡梦中摇醒。我惺忪的揉着眼睛,眼中的她如同精神病院逃出来的疯子,神行憔悴却异常激动。“你不觉得我们的日子过得很没意思?”
“那么迟了,有么格事明天讲!”
“必须现在讲,不讲睡不着。”
“好嘛,讲么格?”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够好?”
“好啊。”
“好在哪些地方,你讲?”
“漂亮、大方、勤快、贤惠。”我张口就来,望着尽快过关。
“我要听真话。”她不高兴的说,“一天到晚你都闷闷不乐的,明显就是讨厌我。”
“我怎么敢讨厌你。”
“你看,都这样讲了,还不讨厌?我就要让你讲,我到底哪点惹你讨厌了?”
“是我讨厌,不是你。你最好了。”
“不讲是不是?不讲就莫想睡觉。”
“好了好了,你是和我们耍朋友的时间有点不一样了。”我委婉的说。
“哪点不一样?”
“没得原来那么温柔了。”
“被你们屋下欺负成这样,怎么温柔的起来?自打你妹妹怀孕后,看看你阿妈,多会照顾人。我怀孕的时候,早上半天起不来床,有哪次按时食过早饭。你妹妹怀了,她是早起晚睡,打了鸡血一样,精神百倍的。孩子还没生,人家就把新衣服准备了一柜子。可是你女儿呢,生下来后只能穿别人送的旧衣服,造孽兮了。”
她又来了。当初不是说旧衣服不会扎伤孩子皮肤,对孩子有好处吗?怎么现在又成了阿妈不待见我们的证据了。
“阿妈疼女儿很正常,你阿妈也很疼你!”我说。
“但你阿妈太过分了。”她说,“简直没有把我当人。我身子虚,做月子的时候,你妈就坚持照顾了几天,后面就懒懒散散不当回事了。我是剖腹产,伤口还没好,正要好吃好喝好休息,你阿妈却连准时做饭都没有做到。你不知道,我饿得不行了,自个儿跑到厨房里弄东西吃。更狠的是我伤口痛,实在下不得床,喊你阿妈给杉杉洗身。洗是洗了,那脸色却难看的要命。我说给孩子洗干净才不会生病,但你阿妈却在那里嘀咕什么‘有命喝鸡汤,没命见阎王。’当时我心情低落得不得了,想过把孩子摔死再去跳楼。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掀开被子下床,她问我做什么去?我说上楼找阿妈给你讨回公道。
“不准去!”她拽住我。“你晓得就好,跑去闹撕破脸皮,我们怎么在屋下立足。说不定还要被赶出去。”
“她敢?这个屋下姓毛,不姓杨。”杨是我阿妈的姓。“她要把我赶出去,先得问问阿爸答不答应。”
“你阿爸有么格主见,只晓得听你阿妈的。”
“那我就去跪到阿公坟前哭,让阿公晓得他们是怎么欺负他孙子的。”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阿爸很孝顺。每年春秋两祭都要给他们上坟,从来不缺席,而且每逢他们的诞辰和忌辰,都要备酒肉瓜果祭拜。有回做梦梦到我阿婆在阴间没有房子住,又赶忙去香蜡铺买了栋别墅给她烧去。还有一回,他翻旧像册时翻到阿公阿婆的一张合照,问我能不能翻拍放大,要分发给兄弟姐妹们做纪念。若真发生哭坟这种事,那还不把他逼疯。
“你去闹的话,你阿妈肯定认为是我撺掇的。再说真要闹翻,谁给我们接送杉杉。现在我们得忍,至少忍到杉杉上小学。小学离我阿哥屋下近,可以让他们帮我接送,也就不用求靠你爸妈了。我告诉你这些事不是要你怎么样,就是想让你心中有数。”
我心里有只刺猬。这只刺猬安营扎寨,不晓得何时才离开。我失去表达的欲望,但却不能把刺猬赶出来。因为文婷让它蹲在里面,把它喂得又肥又壮又多刺。我暗中观察阿妈,思考着她到底说没说过这样的话,做没做过这样的事。凭我对她的了解,似乎确有可能。也许在她的观念中,儿子媳妇孝顺母亲是天经地义的事,不管母亲有错没错都应当顺从隐忍。她就是这样过来的。儿子成家立业后,她想如法炮制这传统,然而文婷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家庭妇女了。她有职业,收入不斐,追求平等:你对我有多好,我才对你有多好。阿妈常用别人家的媳妇含沙射影:你看你三表哥娶的老婆,人家还是上班。下班转来又煮饭又洗碗,生怕把家娘累病了。
“要是把杉杉放在我阿妈那儿,我是一点不担心。生病有人带去看,玩疯了有人帮忙添衣脱衣。你还记得上次杉杉生病吗?阿哥一听我说道杉杉病了,第二天早早的就开车送我们进城看病,还每天打电话来问候。有回生病去那边玩,为遵医嘱不让杉杉沾荤腥,又怕她见了肉馋嘴,阿妈他们吃了三天素。上个星期,阿妈又给杉杉买了件衣服,还给你买了两副你要的鞋垫。她看见你的鞋裂了口子,骂我只顾自己不顾你,让我去给你买鞋。”
我认真听她说,并装出被打动的样子,否则别想睡觉了。
杉杉四岁时,平安村正式被征用,文婷的父母都搬进她阿哥买的房子里过渡。文婷便对我冷嘲热讽:“早晓得我们那里要征,还不如把你招赘到我家。你们村怕是等到地球爆炸那天都没有希望了。”岂止文婷,和城村上上下下都在为不可能被征用的平安村抓狂。他们觉得不公,那平安村挨着绕城高速公路,而我们和城村,可是挨着城市和农村的分界线三环路的,怎么轮也该轮到了。于是有村民四处去寻求迟迟不征的真理平复内心的创伤,也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本来已经定了年内征用和城村的方案,却因为占据着大量土地的度假村与征用方谈不拢价钱而搁浅。因为度假村老板的后台很硬,征用方不感得罪他。这条传言把村民逼得象热锅上的蚂蚁,觉得度假村毁灭了他们的希望。况且,物价一年比一年高,而度假村支付地租却五年来都没有涨。于是有人建议让年迈的老人拦在度假村门口要求涨地租。拦门三天,主事者却被蒙面歹徒打断了双腿。这是杀鸡给猴看啊,吓得老人们纷纷撤退。现实取不了胜,就玩阴的,请端公画符,仙婆做法,诅咒度假村老板家破人亡,或者老天爷降下雷火,把度假村烧个精光才好。那时不管哪家红白喜事,餐桌上必然充斥着对度假村的诅咒,对村官的谩骂,对国家征用的不满,拍桌子砸碗的,字字句句充满火药味。
某天,文婷对我说:嫁给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错。从此,她很少说话,除非要发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