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屋里有很多禁忌。我记得不能在楼屋里打伞,因为长不高,不能吃鸡头,鸡头只能一家之主才有资格享用,也不能吃鸡爪,因为会抓书。夏天再热也不能赤身进厅下,否则是对祖先不敬,就连吃饭时的座位都有严格的规定。我是绝不敢坐上八位的,坐了肚子要痛。不过这些禁忌在我们告别农耕生活以后就神不知鬼不觉的退出了。我还记得,楼屋里有阿婆的遗憾。晚年她皈依了天主教,因不识字,就把读小学的我唤进房门,让我给她读《天主经》,嘱咐我别告诉家人。读完后,她会奖励我一块洒满糖霜的柿饼。后来她在弥留时有个遗言,让城里的司铎来给她举行教徒的葬礼,但家人没有满足她。赶来的教友们在村口就****锄头扁担的族人截住。我也拿了根木棍,跟着去谩骂吐口水。最终,她的尸身还是坐进柜式木箱里被送进宝光寺的塔炉里烧掉。点火时,我被吓得逃进殡葬车,不敢去看。但事后大家悠然自若的谈论“眼珠看着看着就从眶里掉下来”时,一闭眼,那恐怖的情形就会浮现眼前,骇得我好几晚睡不着觉。
七岁那年,我在毗连楼屋的柴房里玩火,把整个柴房都点燃,吓得抱头逃走。还好阿妈到后院来喂猪,叫人来救火,否则整座楼屋便毁到我手中了。尽管没有人脏并获,但凄惶的神色还是让阿妈抓住我。我被罚跪在厅下祖先神榜下三个钟头(我家的家法就是罚跪,以香计时)。事后,阿妈向仙婆求了个符挂在我脖子上。那符是用红布把米包成的三角形,能够庇佑我不受邪祟蛊惑。
阿公阿婆相继病故后,阿爸和幺爸分了家,楼屋发生了第一次变化:幺爸把属于他的那半屋转卖他人,在五里外的龙青路边另起新屋。新主人入住后筑起围墙,连体的楼屋被一分为二。
七年前,楼屋发生了第二次变化。龙潭寺紧挨城区,在城市扩张的浪潮中首当其冲。转眼间,和城村成了城市边缘。遥想当年,进城也是件奢侈的事,要认真梳洗打扮一番才赶进。城市与我们格格不入,因为“城里的人狡猾,乡坝里的人老实”,我们害怕被骗。如今,这样的界线渐渐模糊,因为我们已经属于城市的一部分。
比如说和城村,尽管村民都是农业户口,但八成人已不再耕种。土地被租了出去,盖起了度假村、停车场以及其他各种工厂,每年领取地租过活。因地租太少,不得不外出打工贴补家用。七年前,和城村可能被率先征用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为多得几个平方的赔偿,整个村庄掀起改造房子的热潮,村民们掀掉屋顶,层层加盖。本来就是为了赔偿,也就盖得粗糙,材料多是红砖和石棉瓦。盖好后又将这些房子租出去贴补家用。我家也在这股浪潮中请施工队拆除露台,在二层露台上起了两间石棉瓦屋,另又去掉屋顶加盖一层。紧接着铲平后院,依墙盖起两层新楼,于前后栽种树木(听说也会有赔偿)。而后,多出来的房屋被租出去,成了名副其实的大杂院。
也是因为征用流言,和城村的女儿们不再外嫁,而是招赘外乡人做上门女婿。几乎每个月,都有家长挨家挨户的拜访,让生产队的村民签名按手印,同意女婿们在和城村落户。但签名按手印的条件是承诺女婿只享受国家分房的待遇,不享受村内土地的补偿。
我同文婷结婚后,赶着征用的潮流要了孩子。颇具讽刺意味的是,现在杉杉都五岁了,盼望已久的征用还没有来。但村民的念想却从未断绝,他们到处打探消息,从消息里剖析何时征用的玄机。就连嚷嚷着要嫁出去的毛萱也招了个上门女婿回来。文婷是什么时候变得喋喋不休的,我不知道,但多多少少同毛萱没有嫁出去有关。她对妹妹起了防备之心。
在妹妹和妹夫的婚礼上,文婷笑容满面,但我看得到出来,她心里充溢着不快。果然,晚上闹洞房,她人就不见了。我把楼屋找了个遍,发现在卧室里打毛衣。
“在这做什么?上面闹热得很,还不上去!”
“不想去。你把杉杉照看好就对了,热的话就给她脱,在背上垫条帕子。我要先睡了。”文婷放下毛衣走到梳妆台前,松了头发,镜子里的她无比凝重。
“你怎么不高兴?”
“没有啊。”
“莫骗我,面都揪出水了。”
“是不?”她摸了摸脸,然后转过脸对我说:“晓不晓得,毛萱怀孕了。”
“怎么可能?将才结婚。”
“也是昨天她问我哪个时间去妇幼保健院建卡合适,我才晓得。你老妹的动作硬是快如闪电喃!”她满脸讽刺。
“她不是跟我讲,过几年才要孩子。”
“她哪次说话算数过?等她有了孩子,你阿妈更见不得杉杉了。”
“都是她的孙辈,怎么可能见不得?”
“你就一点都看不到你阿妈这几年做的事情?”
文婷说的事情是婆媳在养育孩子上的分歧。
杉杉体弱多病,经常发烧,阿妈觉得带到大队医疗站治。文婷却不肯,因为医疗站的乡村医生遇到发烧就打青霉素,开头孢。而她在网上查过,用多了抗生素会降低孩子的免疫力,所以非要阿妈带杉杉进城看中医。阿妈觉得一个发烧不用那么讲究,还说我小时候生病都是在医疗站看好的,推脱不愿进城。文婷固执己见,自个儿请假带杉杉去中医医院看病。
回来后免不了责怪阿妈的态度。说阿妈毫不心疼孙女,杉杉这次生病就是阿妈不听她的忠告造成的。明知道孩子的扁桃体容易发炎,还使劲给她吃燥火的零食,把孩子弄得不好让带去看,那脸就阴下来,谁欠了她什么似的。
每见杉杉吃燥火的零食,文婷都会对她发场火:“再生病就不用看了,反正你不忌嘴,去看它做什么?再说也没人带你去看,让你不舒服个够。”杉杉啼哭不止。阿妈就知道她在指桑骂槐,心里头不高兴。有次杉杉吃得太多,吐得一塌糊涂,文婷再次爆发出来,也不顾婆媳的身份,激动地指责阿妈给她吃不易消化的食物,伤到脾胃。阿妈辩解说衫衫那么想吃,不忍心不给,眼泪也跟着涌出来,还说起气话:
“你们觉得我看不好孩子,就去请保姆。”
“就是欺负我们没钱请保姆。”文婷悄悄对我说。她说以后再也不公开发火,谁叫我们是寄住在他们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盼望征用能够快点来,我们自立门户后,就不必受这样种气。
在对怀孕妹妹的照顾上,阿妈的作为更让文婷“受气”,一受气就在我耳边翻旧账:“亲生女儿是不同,我怀杉杉的时候也没有天天吃鲫鱼。就是有鲫鱼也是你们亲戚送的,要不是我们给了生活费,恐怕她还不煮给我吃。”有一天,我们在房间里做清洁,她更是把拖布一扔,大发雷霆道:“我要搬出去!”
我老调重谈道:“征了咱们就搬。”
“要么格时间去了。我不等了,明天就去问屋。”
“搬出去杉杉的幼儿园怎么办?她在现在的幼儿园读惯了,换新的地方恐怕不能适应?”
“么格不适应?我看出来了,是你不想走。我搞不懂,你们屋下都对我们这样了,有么格舍不得?”她气急败坏的说。
“不是不想走。你看嘛,租屋,搬家具,重新买锅碗瓢盆,很麻烦的。”
“麻烦好过看人面色。”她不依不饶。 “看你妹妹多有福气,每天吃过晚饭,你阿妈就陪她出去散步。我怀杉杉的时候有没有陪我散过一次步?”
“不是有我陪?”
“那你上夜班的时候喃。当年我想食么格,你阿妈就向我们唠叨讲这个涨价了,那个涨价了,明摆着是嫌我们生活费给得少。可毛萱他们,我就从没看他们给过生活费。”
“没看见不等于没给。”我辩解道。“你又没问过阿妈。”
“你阿妈向着毛萱,肯定说给了。”说着说着,她已两眼含泪。我也闭了嘴,要是再争下去,恐怕更不好收场。听她夹着泪控诉不公正待遇,已经是我们生活中的必修课。她一流泪,我就自责,因为我亏欠她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