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完生,几位同学识趣的回家了,把我们留在武侯广场。华灯初上,大妈大嫂们在广场上排班站队跳起广场舞,连要饭的都跑过来加班,真是热闹纷纷。广场边缘有很多铁艺休息椅,椅子上面有阳伞遮阴。这里几乎都被附近的情侣占据,有的已经进入状态,吻得杂树升花。有了第一次的经验,第二次也就不那么紧张了。为排除干扰,我们各戴一个耳机,一面听邱幸仪的歌,一面通过嘴唇把彼此溶进深心,好久好久。
然而,美好状态却因为我的辞职有所变化。
在实习过程中,我和几个实习生越来越觉得没有出头之日,于是一起决定不干了。阿妈一听我说辞职就抓了狂:“花了那么钱送你去读书,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好工作又不做了。不晓得你想做么格。”同她讲道理吧,铁定要吵上一番,对她不理不睬吧,她又要说你“要学你大有哥吗?”
我有一个大有表哥,先是在村委会做会计,后来听了谁的话辞职去做生意,结果一败涂地,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吃喝拉撒都不出来,变成了亲友们所说的“废人”。这些话我都可以不听,当她又说“没有工作,文婷会嫁给你?”时,我听进去了。
是啊,象我这种没本事的人配得上文婷吗?以她的条件,找个什么样的好男人没有?同我在一起,不是耽误了吗?我突然对我们的感情产生了自卑和怀疑,以致接到在电话里听到她的声音都觉得泰山压顶,变得极不耐烦。她好心探询我为什么烦恼,我却把她当成阿妈的翻版,说不上几句就挂电话。
为求耳根清净,我以自考复习为名跑到姑妈家躲清静,甚至手机都没有带。不幸被文婷嫂子的阿妈撞见,去文婷家串门时透露了我的行踪。当时正值五一,文婷也在家,他父母知道我的行踪后便要见我。然后,她就给姑妈打了个电话,姑妈转给我。
“你这个人才怪,说有事却跑到小孃那儿度假,手机也关机,么格意思?”
“要考试了,我在这里复习,不想被打扰。”
“我阿爸阿妈喊你过来玩。你过来嘛。”
“我才不好意思。”
“有么格不好意思,他们又不食人。”
“我不晓得到你屋下怎么走。”我妄想推脱。
“我来接你嘛,老太爷!”
都这个份上,不能不去了。姑妈迅速张罗起见面礼:两瓶精装泸州老窖,两袋洪河特级毛峰,一袋旺旺大礼包,十来个红富士苹果。不断嘱咐我上门时“嘴巴要甜”,成功在此一行似的。
文婷骑了辆矮小破落,锈迹斑斑,轮毂发出刺耳声音的自行车来接我。她穿了件黄色T恤,配了条绿色长裙,那裙盖如荷叶般遮了半个车身,让想到《铁皮鼓》里奥斯卡的外祖母巨大如伞的裙子。我说我来搭她,她说我骑不来这辆破车。于是我只好抱着礼品跳上车,忐忑不安的随她去走一遭。
“你们屋下有没有么格规矩?”我探问道。
“不是见皇帝,不消讲规矩,带嘴巴去食就可以了。”
房子内凹在左邻有舍之间,氤氲着淡淡粪香。砖楼院坝里摆放着风车、锄头、尿桶、尿勺、喷雾器、铁锹,都沾着泥。院坝前有畦种着豆角的菜地,边沿还种着指甲花和鸡冠花。这座房子是在老屋的基础上盖起来的,后面还有爿天井。天井里坐着三口腌大头菜的土坛子,潮湿的井沿爬满了胡茬似的青苔。天井旁的过道上放着一辆废弃的鸡公车,花点时间接连起来似还能推。天井正前方是间黑不隆冬的瓦屋。瓦屋正中悬挂着一张神榜,应是她家祖堂。
她阿妈坐在院坝里剥黄豆。这位阿妈皮肤黝黑,白发灰发杂生,但梳理着相当整齐。她的泥裤腿高高挽起,脚上踏着一双绿球鞋,球鞋上还粘着泥,想必刚从田地回来。文婷说她阿妈大字不识,却是家里面的主心骨。名义上是他阿爸当家作主,实际上决定权在她手上。原先她们家很穷,但阿妈坚持要让她和阿哥读书,后来证明她是对的,现在阿哥已经是水电工程师了,而她也能自己养活自己。
见我来了,她笑容满面,起身相迎。我才发现她的右脚是跛的。那是长期种大棚沾染了湿气所致。
“孃孃。”我一边招呼,一边奉上礼品。
“稀客。来就来嘛,买那么多东西做么格?”
“叔叔呢?”
“店子里割猪肉去了,马上就转来。”她热情地搬出一张竹椅来请我坐。然后,文婷丢下我,跑进厨房切菜。她阿妈给我泡了杯茶,拧开一台十五寸电视机,把遥控器递给我,说想看什么就翻。然后归位继续剥黄豆。所不同的是,时不时抬眼瞟我,尽管一脸慈祥,但我还是全身紧张。紧接着他阿爸牵着外甥回来了。他阿爸瘦骨嶙峋,脸上棱骨过于分明,给人一股威严之势。眉毛有花生般粗,贴在腊肉色的额头上,不过我的到来让他也很紧张,招呼着“稀客”,格格的笑,然后教同样干巴巴的外甥叫我叔叔。我爱抚着外甥的头,一个劲儿的说好乖,读幼儿园没有。外甥含糊的回答了我,就去玩一辆金黄色的挖挖机了。紧接着更不得了,左邻右舍沾亲带故的人都跑来同她阿爸阿妈聊天,其实是为看我。我也不认识,只能微笑着点头致意,实在招架不住了,见文婷进客厅一趟,就跟在她屁股后头进后屋里。
“在外面玩嘛,进来做么格?”
“那么多人跑过来看我,不好意思。有没有么格事让我做。一个人坐到外面太恼火了。”
“会不会烧火嘛?”
“会。”
“那你烧火,我来炒菜。”
刚往灶里添了三夹柴,他阿爸进来了。
“快起来,快起来,不消你烧,莫把衫裤弄邋遢了。”
“没来头,没来头。”我说。过了会儿,他阿爸搀着文婷八十岁的阿公进来替代我的岗位。公公一头短簇白发,驼背但硬朗,平静的脸庞上堆满和蔼的微笑。他身前系着黑色围腰,围腰上粘满泥渍。
“公公来烧,你去玩。”她阿爸随和的说。
我只得让位。公公盘踞了小木凳,一边用火钳送柴一边笑咪咪的看我,让我的脸又有涨红的趋势。回到客厅,一把靠背竹椅上已经坐了个嘴巴耷拉的老妇人。花白头发,梳得很整齐,头发里别着钢夹子。也是系了条黑围腰,也是朝我笑。孃孃介绍说:“这是文婷的阿婆。”
“婆婆。”我招呼道。
“稀客、稀客。快坐。”我坐下来,同她寒暄着,把我们都能够理解的事情寒暄完毕后,总算捱到吃晚饭。但我珍稀动物的地位依然没有改变,致使我吃饭都紧绷了一根弦,生怕出什么差池。这又被认为是“斯文”。特别是她阿爸往我碗内夹鸡肉,受宠若惊之下差点摔掉手中的碗。额头上登时渗出冷汗来。
“没么格菜,随便食,不讲礼。”她阿爸客气道。
“那么多菜,食都食不完。不讲礼,不讲礼。”我说。
在回姑妈家的路上,文婷给了我一张成绩单:她父母都觉得我不错,是块好女婿的料。
五一后,我回到家,阿妈继续同我怄气。一气之下,我收拾行李搬到城里去住。城里有我一位叫梁锐的中专同学。他是安岳的,中专时,我们不但是同学还是室友,关系也不错。毕业后几经波折,混到国营书店当营业员。虽然薪资微薄,但工作稳定他在青羊区银杏小区租了个套一。银杏小区破落不堪,就连标志性的几棵大银杏树,也铺满了厚厚的油垢。小区内楼宇紧密,采光不好,时常处于隐晦潮湿状态。与此相对应的是人员复杂。无论刮风下雨,打雷闪电,银杏小区的麻将声都从不断绝。三更半夜传来凄厉的哭喊声是家常便饭。
梁锐也想有人分摊房租,所以愉快的接纳了我。
当天我告诉文婷辞职了,并搬到了城里住。她说没什么,再找就是。我跑了很多招聘会,都没找着合适的工作,心情更加郁闷。而文婷却在我耳边大谈未来,把我搅得心烦意乱。
文婷说既然没上班,每晚就得去陪她。心中不愿意,但还是勉为其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