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必定出了变故,还是始料未及的重大变故。
紫衣的胸腔剧烈起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眼神想要把花姐生吞活剥了一般。花姐目光躲闪,高声让围观群众都散了。
但众人凑热闹之心热切,根本没人听她招呼。
几乎在紫衣冲出来的同时,箫景敛起身,收起折扇,给身后的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侍卫不一会儿从楼上走下,附在箫景敛耳边言简意赅地说了情况。
箫景敛的眉峰微微一动,吩咐道:“把那人带出来。”
论污糟事,谁家也没有高贵的皇家多,钱多会玩说的就是箫家人,他见怪不怪。
不一会儿,一名衣衫都没来得及穿好的胖子被侍卫拉扯了出来,他还大声叫嚣,十分不满意被人坏了好事:“老子有钱,谁他妈多管闲事!”
方才那位怀疑这儿风水不好的常客“哦”了一声道:“原来是你啊!啧啧,花姐啊花姐,不是我说你,总做这种有损阴德的事你也不怕遭报应。”
花姐啐了那人一口:“幸灾乐祸的东西!别以为老娘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妓馆鱼龙混杂,真是怀揣什么样目的的人都有。
罪魁祸首的胖子挣开侍卫钳制,指着花姐的鼻子骂:“老子给了你那么多钱,是要被人糟践的吗?快把老子的钱还来!小心老子砸了你这妓院!”
话分两头,这边紫衣气得浑身战栗,有人心知肚明,有人一头雾水,那边绿罗带着吴庸趁乱摸上了楼。
“紫衣姐姐把廉王殿下给请过来了,你放心,你娘一定会没事儿的。”绿罗安慰吴庸,“别人不晓得,我可是知道,殿下最是好心,在这兴阳城里呀,谁都大不过殿下去!”
说这话一来是为了安抚吴庸,二来怕也是为了宽慰自己。
今夜这事儿处处透露着古怪,拿银子赎人天经地义,谁晓得老鸨哪里想不开,居然不放过一个几乎没有油水的绣娘?
吴庸脚快,先绿罗一步推开房门。
“娘!——”
凄厉的喊声划破夜空,像一柄小刀,猛地刺入人心,顿时鲜血淋漓。
绿罗加紧步伐,绕过圆桌,看到吴庸跪在床前,一拳击在地面,痛苦难以自抑。往床上看去,多时不见的菊娘双目紧闭,脸上不无痛苦之色,只一件外衫简单地将她的身体遮盖,纤细的锁骨和修长的大腿依旧暴露,让人颇是遐想连篇。
这是怎样一副活色生香场面,若不是如此,绿罗还不知道终日掩藏在憔悴形容背后的菊娘竟有这么一张好看的面庞。
只是这面庞此刻却一丝生气也无。
“菊娘她……”绿罗膝盖一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吴庸却缓缓起身,他一字一句道:“拜托你帮我娘整理衣衫。”说罢,他红着眼,攥着拳,脚步沉重且坚定地往门外走。绿罗猜到他要做什么,总觉不妥,但却没有立场去奉劝。
以他们的卑贱,如何敢快意恩仇?
还未下楼,但楼下的动静明显小了很多。花姐不愧她长袖善舞的圆滑,见箫景敛并没有深入的举动,三言两句竟将鼎沸的现场稳住了。寻衅的人只冷眼旁观,暴怒的人就静等善后,花姐不禁有些得意。
主要这位不知道身份的贵人有点难缠,若能将他说走,就不再有事了。
花姐立刻将攻势转到箫景敛身上,娇笑道:“贵人来替奴才出气,真真是有情有义,但说白了,奴才不就是物件吗?都是银子,何苦在这欢乐之地喊打喊杀呢?贵人瞧得起我这地儿,今夜的花销我全包了,就当认了您这位贵客,怎么样?”
没等到回应。
花姐也不觉尴尬,眼神一扫,两个端的是花容月貌的少女就寻着箫景敛而来。
一个娇艳,一个清纯,就怕箫景敛口味刁不买账。
这次倒有了反应,两位小美人还没来得及近身,就被侍卫“请”到一旁趴着了。虽说箫景敛身边的侍卫背景复杂,但终归在外还得护着主子周全。皇家调教出来的近侍,又如何是一般人?
到这份儿上,花姐也知道箫景敛不是银钱能打动的,心思急转之际,不妨被矮她半个头的吴庸狠狠攥住手腕,动弹不得。
她被吓得尖叫了一声,看清吴庸后有些愧对,便好声道:“你爹将菊娘卖给我,当时签的是死契,生死不论的,要不然她哪儿值那好些银子呢?冤有头债有主,曹大员外和我都是买卖人,有气可不能往我们身上撒。”
吴庸眼神如刀,剜了那曹大员外一眼。
见他戾气太重,花姐生怕自己被伤着,又道:“诚然我做的不人道了些,但你得怪你爹破烂摊子一个死活非要卖老婆,跟我可没什么关系。”
她说的对,这世道,签了死契的奴就是被主子打死了,顶多会换来“不仁厚”的名声,但名声在这些妓馆里又值几分几钱呢?
但人若是绝望,哀恸,愤怒到了极致,便也不管这些所谓道理了。
吴庸精瘦,够狠,猝不及防扑上去一口咬掉了花姐脸上的一块肉!
顿时鲜血如注,配合花姐尖细刺耳的惨叫,着实令人瘆得慌。但吴庸也够快,还没等曹大员外后退两步,他又是一口咬去了曹大员外的耳朵!
“呸!”吴庸像一匹狼,吐掉口中的人耳,抬手擦去嘴角的血。
擦不净的,他脸上全是鲜血,腥气逼人。
大堂乱作一团,王府侍卫只护着箫景敛不让脏污近身,却是顾不得吴庸和紫衣。
曹大员外带来的狗腿子和龟奴们一拥而上,直接拿凳子往吴庸身上招呼。紫衣势单力孤,却十分侠气地要救吴庸,加入战团后着实被踹了几脚,眼看着一个绣墩要在她头顶开花……
“你确定就这么看热闹?”
“这小木匠太沉不住气,被打两下也算长记性。”
“那我替他谢你。”
箫景敛把折扇往宋凌怀里一扔,道:“这就是师父教你的清鸿拳法,看仔细。”
身形飘逸,赘招不多,却拳拳到肉。眼花缭乱间,狗腿子们被一清而空,只留紫衣鼻青脸肿,吴庸倔强地跪在地上昂着头。
宋凌轻叹:如此高深的功夫,她估计是这辈子都学不会了。
“姑娘!”紫衣眼睛大亮,仿佛找到主心骨般恢复了精神气。
看到宋凌美好的面容,吴庸的神情却更加绝望。
原以为人生自此便是光明,却不想经历过明亮之后的黑暗更令人窒息。娘亲被糟践致死,父债子偿,他还有何脸面继续在慧济堂待着?更何况曹大员外和花姐岂是一般人?他一个蚁民,不死也会脱层皮。
但他不后悔,替母报仇,他就是死也甘愿,只恨没有要死仇人!
吴庸想站起来,但力有不逮,只能挪动着爬到宋凌脚下:“东家,自今日起吴庸便不再是慧济堂的人,我做的所有事都与慧济堂无关。多谢您慈心仁厚想搭救我……娘,但……”说着,他忍不住泪如雨下,竟哽咽地说不出话。
宋凌看向箫景敛:“你再帮我一个忙。”
箫景敛了然,吩咐侍卫:“把他送回慧济堂。”
侍卫来扶吴庸,但吴庸却是不动,垂头道:“东家厚意,吴庸愧不敢当。”
“呵,学了几日字,别的倒是缺缺,偏这劳什子气节学的挺像。”宋凌弯下腰,目光冷若寒冰,“你确该羞愧,若不是你那无用的执拗,菊娘何致惨死?”
吴庸浑身一战,目光僵硬。
紫衣不忍,微微启唇:“姑娘……”带着一两丝嗔意。
“劳烦侍卫大人。”宋凌做了个揖,“他先前魔怔了,想来经过菊娘一死,应该能幡然悔悟,葛大夫坐镇慧济堂,大人回去后劳烦叮嘱葛大夫,好生看顾着他些。宋凌这厢拜托了。”
“跟他客气什么?”伏名筹道,“这里乌烟瘴气,还不如一起回去自在。”
他原本在慧济堂与宋凌聊天,听说了这事,便也跟着来了。虽然份属箫景敛的亲卫,但因为他强大的背景,伏名筹在兴阳府也一直由着性子来玩,没人管束。
箫景敛道:“宋东家是没头没尾的人?”
伏名筹惊讶:“就这些人还要跟他们有始有终?”
不愧是从小高贵到大的富贵闲散人,平日里就理直气壮,更何况在他看来,此事吴庸受了大委屈,只让花姐和曹大员外受伤已是仁慈了。
“二弟说得有理,要医要药要赔,或是要打要杀,只管来寻本王。”箫景敛左右看了眼,鄙薄之情溢于言表。
宋凌微微蹙眉,却也听懂了这兄弟二人的意思。
她略犹豫了会儿,还是上前道:“二位的医药费由慧济堂承担,只是菊娘何辜?这种买卖性命的生意,花姐还是别做了罢。”
于当下实际而言,花姐的做法只能算触犯道德,却于律法无损,倒是吴庸泄愤之举致人受伤。虽然宋凌深谙古代权势逼人之道,但还是免不了偶尔迂腐,毕竟不是感同身受,还能有闲暇辨一辨道理。
“不敢不敢!小人再也不敢!”虽则疼痛入骨,但察言观色已经是花姐的本能,她一听到箫景敛口中蹦出“本王”的自称,登时吓得都不敢呼痛。
怪不得怪不得,就藩兴阳的廉王,她哪儿惹得起?
花姐啪啪地打自己的脸:“小人猪油蒙了心,有眼不识泰山。吴公子罚小人罚得对,小人这张脸这不该要!”她的手狠抽伤口,一时间血沫四溅。
……
蝉鸣依旧,吴庸的事不过一插曲。
菊娘走了,于慧济堂也没有任何影响。吴庸很是消沉了段时日,后他回了趟家,把自己仅剩的东西全部变卖,换成现银给了吴大去赌。又向宋凌请假,带着菊娘的骨灰登山涉水,览尽好风光,最后长埋于山巅。他这一走是整整一月,待他回来,吴大已经被讨债人打得瘫痪。他回时,吴大几日滴米未进,身上蝇虫乱飞,只能流着口水,眼神俱是祈求。
吴庸面无表情,只看了眼吴大,转身将门一关。
身后是他无望的曾经,门外是他企盼的未来。
他回到慧济堂,换了个人一般,虽是依旧沉默,但眉眼间多了几分坚定和超脱。宋凌拨了银子,让吴庸和他年龄相仿的几个小木匠结结实实喝了顿酒。
“我对你是寄予厚望的。”宋凌放下账簿,笑道,“今后就跟着李叔吧,吃住都在慧济堂。”
吴庸红了眼睛,郑重点头:“东家于我如再生,我,我……”
宋凌抬手:“别说那些虚的,若真想报答,这慧济堂的发展延续我便依仗你。”她站起来,走到吴庸身侧,言辞恳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今后我的精力可能要转移到其他上面去,吴庸,你从不是庸才。”
他有血性,有韧劲,还有谋略,不仅如此,最重要的是他果敢。
同样来自底层阶级,他们能够互相信任。
宋凌拍了拍吴庸的肩膀,推开门,一股热浪袭来,黏腻却不让人烦厌。日光刺目,她微微眯起眼,事情终于有了眉目,她的外祖父……或许一直在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