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火烧云层层叠叠,像是在挽留些什么。
三辆马车上装满了宋凌住在国公府将近一年的痕迹,慢悠悠地往西而去。自太夫人院子里回来,孙亦潇没吵没闹,静静地看着宋凌的物件一件一件地搬上马车。她抱着宋凌,将头放在宋凌的肩窝,眼泪无声地晕湿宋凌的衣襟。
也不知为何,马车突然震了一下。
宋凌睁开眼,看到绿罗依旧气愤着的小脸,想了想,又阖上双目。
她虽然离开得果断,也确实没有太多留恋,但孙亦潇趴在她肩头说的话还是让她心中苦涩。这个早熟的小姑娘,或许比她想象的都要清楚明白。
“凌姐姐,我还是要长大了。”
几多无奈,几多心酸。孙亦潇其实一直都懂,只是期待着这一天能晚点到来。她声音轻得就像一阵风,在耳边掠过,又显得那么不真实。她说:“我大概是乾朝最尴尬的公主了吧。”
宋凌一点儿都没有惊讶,这么长时间,孙亦潇的隐藏身份她早已猜得八九不离十。但事关皇家,讳莫如深。
“阿潇,你只是你。”
“嗯,我会去看姐姐。”
她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但可以选择怎样去活。
大街上的热闹逐渐静了下来,想来西宅快到了。
车夫“吁”了一声放慢车速,粗犷的声音响起:“姑娘,经过博安街往哪个方向走啊?”以前去西宅,都是宋凌自己骑马,车夫还真不知道路线。
宋凌出声指点了两句后,马车又缓缓行驶了起来。
绿罗虎着一张脸,拳头紧紧攥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凌直起身子,掀起帘子往外看了眼,朝绿罗笑了笑:“把箱笼送到师父那儿,你就可以回去了。这些日子多亏有你,若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
听到她这话,绿罗噙在眼眶的泪珠刷的一下就淌了下来。
宋凌握住她的手,安慰:“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回去的时候顺路问问紫衣,也得看她的想法,我这里不强留人,跟着我这种名声在外的女子,对你们也不好。”
绿罗哭得更狠了,抽噎着道:“姑,姑娘小看我了!我,我只是气她们过分!”
当初选择重用绿罗和紫衣,就知道她们二人看着能力不显,但却是个衷心可靠的。宋凌无所谓地笑笑:“她们也有她们的难处,这世道对女子总是苛刻,何苦互相埋怨?”
“但,但这样一来,咱的生意怎么办呀?”
不愧是她选出来要独当一面的人,能够在这么复杂的时候,于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到,搬离国公府对慧济堂会有损害。虽不是百分百,但确有太多人来慧济堂是抱着接近国公府的目的,军队方面的合作怕是短期内也得受影响。
宋凌笑问:“你知道一简轩吗?”
因为设计精巧大气,虽然几经磋磨,但一简轩依旧被爱美人士所推崇。
绿罗心中大定,使劲点头道:“姑娘说的对,只要我们慧济堂足够好,就不用总看别人的眼色。”她往宋凌的方向凑了凑,趁气氛还不错,要求道,“姑娘,婢子想一直跟着您,将来您能买了婢子的身契吗?”
宋凌笑弯了眉眼。
西宅已到,东楼的宅子向来没有守门人,门房也只是一个年纪苍苍的老头儿,平日里顶多默默地给开一下门,然后继续缩进小屋子里打盹儿去了。
这次见是宋凌来,浑浊的双眼突然一亮。
“安叔,我来找师父。”宋凌将一壶酒递给他。
安叔就爱这一口,接过酒扭头就回了屋子。
看到东楼的时候,他正伏案写写画画,抬眼看了下宋凌,指着一张紫檀藤椅让她座。品完一盏茶,东楼才搁笔,感慨道:“箫景敛啊箫景敛,真乃奇才也!”
宋凌笑:“那真是恭喜师父了。”
东楼得意地道:“那也是为师调教得好!”
“师父的恩德如同大海,师弟与我都三生有幸。”
“今儿马屁这么响……”东楼狐疑地看着宋凌,“你定是有事。”
宋凌拍手:“师父料事如神!”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东楼挑挑眉:“那是,讲吧。”
宋凌笑道:“徒儿想在师父这儿借住一段时间,就近找个宅子再搬进去,我一定会尽快。”
“我就知道!”东楼一副先知状,“他们那些人,死板,迂腐,永远都只会在一个框子里生存,把对的当做错的,把好的当成坏的,活得战战兢兢,无聊!你搬出来也好。”
已经到了晚饭的点儿,丫鬟布了菜。
东楼刚动了几筷子,突然问:“你为何不搬回沈府?”
宋凌轻描淡写道:“总归是寄人篱下。”
“你别骗我。”东楼仔细看着宋凌的神情,“你这丫头外冷内热,对你爹娘向来好得很,如果能就近孝顺如何会拒绝?”
宋凌放下碗筷,摇摇头道:“爹是大管事,娘要与爹在一处,跟不了我。”
东楼了然道:“那就是你不能回去咯?”
宋凌撇撇嘴:“大夫人提醒我别耽误阿兰,何必恬不知耻?”
“呵!”东楼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你就踏实儿地在我这儿住着,什么都别担心,风言风语那种东西,听习惯了就跟不存在似的。”
宋凌也想住在西宅,毕竟方便,她也懒得重新找宅子,还得费心去管束。
但往往事与愿违,柳丝和宋青那里周折了几次倒默默同意了,没想到在箫景敛这里出了岔子。他这次走了霸道总裁的路线,等一个月后宋凌知道时,高挂“宋宅”牌匾的三进宅子已经在西宅不远处布置好了。
“你这小子,怎么也学了世人那一套,名声名声,又有何重要?”
箫景敛一句话秒杀:“柳侍郎清明一世,难道洗血沉冤时却要备受诟病不成?”
文官最重官声,纵使宋凌能不屑,但她究竟留着柳家的血,将来要凭借的也是这丝血脉。不仅如此,箫景敛还在宅子里安排了宋青、柳丝和李氏的房子,并告诉宋凌,无论如何也得让他们回宋宅住段时日。
待一切就绪时,初夏已经悄然来临。
换上轻薄的罗裙,踱步走到慧济堂,宋凌的心情很是不错。经过两个月的统计,虽然她搬离国公府对生意有点影响,但由于前期运营得力,账面还是相当喜人的。
绿罗笑吟吟地将瓜果点心摆好,促狭道:“姑娘,这些可都是沈少爷特意派人送过来的,还有这封信,上面可是写着:阿凌亲启哦~”
虽然沈大夫人平白无故来慧济堂哭诉了一番,还一副“棒打鸳鸯”的作态,但并没有对宋凌和沈至兰有分毫影响。慧济堂走上了正轨,沈至兰自然要潜心科举。二人动不动“鸿雁传书”,见面不如往常频繁,却并没有变得生分。
紫衣也毫不犹豫地选择留了下来,而且她一门心思都在慧济堂,宋凌观察了些时日,便也放心把那批女木匠交给她。
“把吴庸叫过来。”宋凌读完信后道。
绿罗的脸色变了变,有些为难地道:“姑娘,他还没回来。”
“嗯?”宋凌抬头,“他不是一个月前就请假了吗?”
绿罗难得地扭捏道:“事情……比较复杂……”
作为一个关心员工身心健康的好老板,宋凌当即就放下书信,让绿罗走近一些,看着她的眼睛问:“你觉得严重吗?”
“严重得很。”绿罗道,“婢子早就想告诉您了,但吴庸千叮咛万嘱咐地让婢子保密,他还说已经够麻烦您了,不想您再为他操心。原本婢子是想说的,但您不是从国公府搬出来了嘛,婢子瞧您累得紧,也就闭了嘴。”
算算日子,吴庸是万般不得已的情况下才请了假。
当时他请假时那副愧疚的模样,现在想来,还真是让人心疼。
宋凌攒起眉,点头道:“说罢。”
绿罗善言辞,三言两句就将整件事说了个清楚明白。原来在宋凌无法兼顾的时候,吴庸竟承受了这么多困境。
“您记得紫衣说过还得再招个织娘的事儿吗?就是那时候,吴庸的爹冲进慧济堂把菊娘拖走了,将菊娘卖进妓馆还债。”
菊娘是吴庸他娘,织功绣活儿都不错,慧济堂的织娘和绣娘基本都是她帮吴庸找来的。宋凌为感谢她,还特意在去年年底多给她包了一封红包。菊娘实在,总是叮嘱吴庸要好好干活儿,千万别辜负了东家的恩情。
宋凌压住心底的愤怒,问:“为何当时没人告诉我?”
绿罗叹口气:“吴庸在慧济堂人缘儿好,是他拜托大家隐瞒下来。当时吴庸爹还惊扰了一些顾客,大家担心也您会大发雷霆,就都帮着他了。要不是我总觉得不妥,时时缠着他问清楚,不然,怕是他得打落了牙齿和着血给吞掉。”
宋凌眼神一凝,毋庸置疑地道:“全体罚半个月月例,以后慧济堂事无巨细我都得知晓,若有人知情不报,慧济堂便不能容他!”她稍稍缓了一下语气问:“那现在呢?吴大欠的银子还上了吗?”
“没。”绿罗心中泛起敬畏,肃了一下形容,摇头道,“虽然大家有心帮他,但吴大欠一屁股债,就是个无底洞,再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日子,也只能出点绵薄之力了。婢子把从李远那里夺回来的五十两银子全给吴庸了,还是杯水……反正就跟一杯水要救火似的,没用。对了,紫衣给吴庸借了好些银子,还跑去那个……妓馆里瞧了菊娘,直劝她和离呢,不过菊娘死活不肯,还把紫衣气了好些天。”
典型的底层古代女子,男人大于天,就是摊上一渣得不能再渣的混蛋,也不敢放弃她的“天”,即使这所谓的天根本不能遮风挡雨,还得靠她支撑。
而紫衣是个例,过往的经历造就了现在的她,勇敢,独立,却又敏感。
“五百两……”宋凌思忖了会儿,总觉得这数目有些不对劲,但救人要紧,她果断道:“从我私账取五百两银子,先将菊娘救出来,带到家里来见我。”
绿罗高兴得忍不住原地转了个圈儿,大眼睛眨巴眨巴地道:“我就知道姑娘最好了,吴庸太傻,还总是绷着。”她自小虽是家奴,但到底爹疼娘爱宠着长大,当然不能体会吴庸的心理。
那种小心翼翼地珍视生命中偶尔才会出现的光亮,害怕再次跌落黑暗的恐惧。
只是没想到,晚了一步,只晚了,那么小小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