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仿佛从宋凌的眸底燃起,越燃越旺,要将箫景敛燃烧殆尽。箫景敛毫无退避,龙眉凤目带着与生俱来的王者霸气,还有,那么一股子连他都没有觉察到的酸劲儿。
二人对视了许久,宋凌几乎要将下唇咬破,平息了怒气后道:“至此两清。”
径直走过箫景敛,她身形稍稍晃了一下,往东楼歇息的院子里走去。
原本是满腔满腹的怒气,但看到宋凌单薄的背影时,箫景敛的心里又泛起一阵奇奇怪怪的怜惜。忍不了自己突如其来的优柔寡断,内心反复告诉自己:她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女子,犯不着动气。
但真的用了这四个严重至极的字后,心情瞬间跌落谷底。
拜师学武,开辟一块自由生活的新江湖。这个近期来一直支撑他的心思此时却是黯淡的,箫景敛转身离开了西宅,他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探寻一下自己的内心。
东楼睡觉虽然很沉,但毕竟是高手,一有动静本能地就醒了。
他推掌带起掌风,房门“呼啦”一下打开,他缓缓地走到庭中石凳上坐下。天寒地冻,石凳也冷得像冰块,但东楼只觉凉得颇为舒服。
没多会儿,宋凌只身一人走进庭院。
“那小子呢?”东楼不解,“他面子那么薄?”不应该啊,箫家的男人怎么会这般腼腆?不就是隔水给女子运功嘛。而且,东楼仔细瞅了瞅宋凌,心道:凌丫头怎么说也是个美人胚子,明显是箫景敛沾了光好吧?
宋凌眉目冷淡,声音没有一丝起伏:“我脱衣服太快,王爷清贵,看不过眼。”她把沈长川送的画卷放到石桌上,继续道,“有人写‘淫词艳曲’赠送,王爷清贵,亦看不过眼。”
虽说东楼有老不正经的嫌疑,但他毕竟阅历丰富,扫了眼画卷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哈哈大笑道:“箫家的男人我还不了解?淫词艳曲,数他家的最多!那小子绝对是嫌累,担心我又出什么奇怪的法子整他,干脆装得一拍两散的模样。”
东楼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摇头道:“还是小孩子啊,沉不住气。”
听他这么说,宋凌却根本不以为然,箫景敛满身的愤怒骗不了人。或许他早就瞧她不起了,不过那又如何?她宋凌又不是为讨好他而来。
见这个话题没有再聊下去的必要,东楼心中喟叹一声,但面儿上不显。
他道:“丫头你站到墙根儿,紧贴墙面,尽量别动,接下来我要打通你被淤堵的奇经八脉,别嫌疼。”说罢,东楼也不磨蹭,随手拿起果盘,捻起里头的松子,一个一个瞄准了宋凌身体上的穴位打。
松子打到身上的声音沉闷,像子弹一般,疼得宋凌忍不住抽搐。
东楼见她痛苦,便也停下来等她稍微缓缓。
来来回回间,疏通经络这一步竟是比先前药浴都折腾。最后一颗松子打到身上后,宋凌贴着墙壁滑了下来,浑身浸湿,像是被从水中捞出来一般。她柔顺的乌发一缕一缕地粘在面颊,脸庞却是诡异地泛红。
“撑得住?”东楼问她。
宋凌浑身颤抖,心中惧怕,她甚至想要放弃治疗,但前世的凄惨一下子冲击进脑海,沈茹云得意的尖笑声像是魔咒:永远的贱婢!永远命如蝼蚁!永远被人踩在脚底!这都是命,别抗争,别奢望,安静地如尘土般死去吧……
不!绝不!
她咬牙,手扒着墙勉强站起,声若游丝:“继续。”
很好,东楼的眼眸里尽是欣赏,他指了指耳房道:“进去歇着,歇到你能走动时就回国公府,三日后再来。”
就这样结束了?
不是说治伤得耗费良多,这才让太多人望而却步的吗?
东楼看穿了宋凌的想法,他幽幽地瞥了她一眼,道:“人太聪明也不是什么快乐事,原是想瞒下去让你别太负疚的。但现在想想,做了好事却还要一直藏着,那该有多憋屈?”东楼往刚才药浴的庭院望去,“那药能抵几分,但敛小子几乎得把自己十年的功力全都搭上。”
什么?箫景敛为什么要对她这般好?!
宋凌不想承他的情,虽然她不认为自己是个大众意义上的好人,但起码的情义还是有的,箫景敛那般践踏她的尊严,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待他以善。
“他自愿的,我可没逼他。”东楼进一步道,“这于他也有益,若一直保持以前那种不入流的内功,怎么能继承我精妙的武学?”
所以是“废物”利用吗?
虽然这样安慰自己,宋凌还是心里不舒坦。
东楼瞧她神情稍稍有点松动,道:“今日由他给你运功,那以后次次都得他来,不然你的小命儿就彻底救不了了。”
“徒儿不会顽固。”宋凌拱了拱手,拖着虚弱的身子往耳房走去。
确是个灵通机变的,值得调教。东楼转而想起自己此生收的唯二的那个徒弟,一向不知“愁”字何写的他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偏偏,箫景敛这个弟子还是他自己“死乞白赖”求来的。
西宅隔壁不是别家宅子,而是东楼自个儿买下来的一处景园,题名“西园”。
跟一般意义上的江湖漂泊客不同,东楼沿袭了祖上的贵族血统,琴棋书画诗酒茶无一不精,最是贪图享乐,因为家族强大,他还真从没有被银钱困住手脚过。
翻墙,涉水。
没几时就看到箫景敛一袭劲装立在湖岸边,少年身板儿没多高,气势却犹如利剑出鞘。东楼欣赏了半晌自己亲自挑的好徒弟,臭美了一把,才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
“师父。”箫景敛转身,很是俊秀的脸上波澜不惊,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小小年纪,城府这么深,累不累得慌?东楼摆摆手,他席地而坐,望着越过冰封湖面后的那一片红梅林。
“景色不错吧?红梅煮酒,要不要让下人温点儿酒?”
箫景敛也随之坐地,微笑道:“师父雅兴,徒弟自当奉陪。”
东楼却反口道:“没滋没味儿的,不喝了。”他瞥了眼坐姿挺拔的箫景敛,“分明喜欢人家小姑娘,非得让人家讨厌你,你说你这是图什么?”感情这件事最能影响武学进境,身为师父就得帮自家徒弟疏导疏导,才不是八卦之欲作祟呢。
听到这话,箫景敛也是面不改色道:“师父多想了,并没有。”
话是这样说,但冷静了这么长时间,聪慧果断如箫景敛,换了无数个角度审视了自己的异常之后,他已然得出结论:感情还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东西,谁知道它是于何时何地又因何潜入他的心底?
廉王箫景敛,对破落户宋凌,生了情。
但要说这情有多深?箫景敛认为不过尔尔,毕竟才短短几月,他相信自己能控制得住。他笑道:“散功蛮耗神,到底是起早贪黑所得,总有那么些不舍,是故偷跑出来歇会儿,还请师父勿怪。”
犟!
东楼忍不住耍他道:“我倒觉得凌丫头不如世人般庸俗,沉着果敢,既你对她无感,又觉得散功遗憾,罢了罢了,我也不是强人所难的师父,以后给她运功疗伤一事再找他人亦可。你不珍惜,有的是人珍惜她。以为师多年来的眼光来看,那沈家小解元就蛮好,对凌丫头死心塌地,等柳家翻了安,凌丫头跟了他说不准儿还能做个诰命夫人。”
好容易听东楼絮叨完,箫景敛的脸色略微那么一沉,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与宋凌皆拜于您门下,彼此即为兄妹。若我置身事外,旁人如何看待师父您?这种陷师门于不义之事,纵师父不在意,我也不会去做。”
这一张嘴啊,怪不得能从永熙帝的手中存活下来。
东楼也就是逗逗他玩,再凿实一下自己的论断而已。
意味深长地瞥了眼箫景敛,东楼凑近他道:“果真无意?”
箫景敛没有看他,只望着对岸的那一片红火,笑道:“师父,廉王妃必是出自高门大户,这一点,我向来清明。”
东楼刚想斥他迂腐,但却发现了他眼底深藏的苦涩,登时哑然。
是啊,廉王箫景敛自是要千金贵女来配,只有如此,如果永熙帝将来有动他心思的时候也得再度考量。而骄傲如宋凌,又怎甘屈于内宅当一介宠妾玩物?排除宋凌自身因素,她已经是东楼的弟子了,更不可能做妾,这不是打东楼的脸吗?
“当我没说。”东楼最受不了无可奈何。
还真是巧了,他收的两个徒弟浑身都写满了事与愿违。摇头晃脑地离开,东楼决定让下人摘几瓣梅花回屋子煮酒,象征性地醉一场,然后继续他没心没肺的人生吧!
夜幕依然降临,虽然宋凌还是没有歇够,但是时候回国公府了。
说来也怪,治伤时候的痛楚居然很快褪去,随之而来的是充沛的体力。伴着月光,宋凌信步走在通往大门的鹅卵石路上,心情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畅快。
天气干冷干冷,月凉如水。
宋凌第一次觉得,虽然没有路灯,但这空旷无人的街道比现代大都市都明亮。没人接没人送,她就这样慢悠悠地走着,没一会儿功夫,拐过西宅所在的街,烟火红尘的气息扑面而来。
总是刚刚入夜的,兴阳府亦为乾朝有名的繁华胜地,还有不少行人逛街,还有不少小店小摊在招徕生意,偶尔在灯火间,能瞄见一两双少男少女青涩羞红的面庞。
很好,这很生活。
宋凌走了会儿,突然感觉不对劲,身后有人跟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