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沈至兰就披着一头露水进去慧济堂。
他有早起读书的习惯,听到刘水的禀报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除却要见心上人的急切,更是知道宋凌无事比不会这般作为,想来十有八九事关沈府。
沈至兰踏进门的时候,宋凌刚气定神闲地饮完一碗莲子羹。
“用过了。”沈至兰坐到另一侧,示意不用给自己奉早餐。
宋凌点了点头,让其他人都退了出去,才压低声音道:“你我之间无需寒暄,只是有件事我实在没法子,特来找你寻个解决之道。”
被心上人需要的感觉很美妙,沈至兰的唇角不自觉地上扬,道:“我们商量着办。”
宋凌简洁地将沈茹欣的事儿与沈至兰说了,说得沈至兰眉头紧皱。世人到底对男子宽厚些,这种信念早就在沈至兰心里根深蒂固,他对宋凌的暗生情愫就合情合理,但沈茹欣与秦风私相授受就毁三观,也确实,沈茹欣的做法在时下确实算得上出格。
不过综合考量,沈至兰不得不道:“若阿欣的确能与秦少爷结了姻缘,倒是解了沈府如今的燃眉之急。听闻那秦风为人处事端正,形貌又是不错,只有秦家挑拣阿欣的份儿。你是担心这事儿被好事人知晓,秦家又拒不接纳,反倒害了阿欣?”
已经知道了前世的发展,宋凌自然不会担心结不成亲,她道:“这是其一,只不过……秦风虽好,恐其不能与欣儿终身为伴。”
“此话怎讲?”沈至兰饶是聪慧过人,也实在没懂宋凌此刻的担忧。
宋凌看着他的眼镜,问:“阿兰,你信不信鬼神?”
“信。”沈至兰回答得斩钉截铁,忽地话锋一转,“不过敬而远之。”
宋凌这才徐徐道:“之前无意听到崔管事密谋陷害铎叔一事其实并非‘无意’,盖因梦中似有所指,后才能碰巧救铎叔于危难。此次在欣儿与秦风相遇之前,我亦是梦到了秦家少爷或寿数……但不曾想提醒无效,而我身在国公府,力有不逮,又实在牵心欣儿。”
因为一个梦来定一段沈家急需的姻缘确实儿戏了些。
沈至兰不是感情用事之人,但万一此事处理得有了偏颇,将会累及沈茹欣一辈子的名声。更何况即使不论鬼神,宋凌前一次的提醒历历在目,没有她,大房将家不成家。
信,还是不信?
若信又能如何?
纷繁复杂的念头从沈至兰心底一一闪过,他看着宋凌始终说不出决断的话来。宋凌表示理解,如果易地而处,她自然更偏向于赌一把。她叹了口气道:“罢了,看缘分吧。若欣儿果真与秦家有缘,之后需得多加注意。”
话是这样说,纵使他们灵慧过人,又岂能真的插手到秦府内部之事?
“阿欣倔,母亲急,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沈至兰咬咬牙,“我自会尽力调查详尽,看这秦风是否有隐疾。”
宋凌点头,她稍稍抿了口茶,继续道:“还有一事,你可还记得三日前我与你说的?”
沈至兰的表情变得不自然,微微别过头,闷声应了句“记得”。
“我身在内宅很多消息不灵通,此事毕竟蹊跷,我还想问问你,可以听到过一两丝风声?”宋凌的神情里几多不解,实在是没道理,即使箫景敛有所顾忌没有高调,徐汜又怎么能这般寂静呢?
她今生绝对不能放过细节,前世的错怎可再犯?
“没什么。”沈至兰逐渐调整好了心绪,“名声对女子而言重于生命,想来那廉王爷也是懂的,纵使施以援手但也没有声张。”他不是不好奇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看到宋凌讳莫如深的样子,他又不确定事实的真相他是否能承受得住。
不对!宋凌眼眸的光一闪,除非有人下了死命令,不然徐汜那晚带了如此多的人,又怎会密不透风?何况以她的身份地位,徐汜根本不会特意费心,或许将水搅浑趁机摸鱼才是徐汜的上上之选。
整个兴阳城里能命令徐汜且深知内情的人只有箫景敛。
也不对,从那晚的情况来看,徐汜根本不会对箫景敛言听计从,而当夜宋凌并没有恳求箫景敛保密,况且他也并没有保密的意思。那么能造成现在这种局面的原因无外乎两条:一是箫景敛受了外力影响封了嘴,二是徐汜真正忠于的人下了封嘴令。
对第一条,这个外力只能是沈至兰,因为他是除了涉事人之外的唯一知情人。
那么第二条……宋凌的眼神逐渐深沉了下去,暗得像一口古井:永熙帝知道了,并且下达了不得声张的口谕。
原因?看来箫景敛说的没错,永熙帝对柳侍郎抱有歉疚。
宋凌仿佛看到了命运的亮光,再努力,再努力一把,就真的能触及希望!
心理活动很快,但表情变幻逃不过沈至兰的双眼,他近乎贪婪地看着宋凌,总觉得现在的她渺远得仿佛天上云。
“谢谢你。”宋凌诚心诚意。
沈至兰神情一滞:她都知道了?不!她没有,她只是猜到了我找过廉王。那就好,这种程度就够了,有些事他从没想过自己可以做到那种境地,但时间会见证他的成就,以及,他的真心。
“无妨,王爷仁义。”沈至兰很轻松地笑了笑。
宋凌不傻,她反而很聪慧,沈至兰不愿说她就不会问,从这一刻起,沈至兰在她的人生中已经不再只是前世那个可有可无的过客,他对她的恩情宋凌将会永远铭记在心。
二人又聊了些慧济堂的事,待天亮后便分手。
将宋凌送上车,沈至兰笑得温暖:“下月初七慧济堂开张,你要来吗?”
初七?宋凌的嘴角渐渐弯起,眼睛像月牙,点头道:“要。”慧济堂选在她的生辰开张,沈至兰可谓良苦用心。宋凌对慧济堂寄予了厚望,这可以说是她在古代自力更生的事业,这样一件事,给她原本充满苦痛的生辰日增添了一抹亮色。
看着马车走远,刘水忍不住低声道:“原来宋姑娘真心笑起来这般好看。”
连刘水都能瞧出来宋凌在沈至兰面前终于卸下了满身的防备,沈至兰又岂会不知?他此刻心比蜜甜,都想在大街上把自己最爱的文章拿出来朗诵三百遍,三百遍!
早晨街道上人少,马车的速度也快,不多时就快到国公府了。
白芷一路很安静,这时才抬起头期盼地看着宋凌,问道:“姑娘,您说我究竟如何做才能嫁给沈少爷?做妾也行的,您那么聪明,帮我出出主意好不好?”
嗯?
宋凌的眼眸里闪过厌恶:“做妾?”
“是啊。”白芷含羞地低下头,“沈少爷那般神仙人物,我怎么配呢?虽然,虽然这事儿说起来实在臊得慌,但姑娘知道的,经历过李军户的事儿后我再也不会畏缩了,想要的就得大胆去追求。我很喜欢沈少爷,又比他大几岁,还懂点儿医术,若是做不了妾也行,给沈少爷暖暖床都使得。”
时下做妾虽没那么得脸,但也不失为一种活路。
宋凌见多了各种类型的妾室,还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这种男尊女卑的生存状态,然而经白芷这么一提,她又从心底里泛出恶心来。万事万物皆是如此,旁观无恙,但到真正涉及自身,才能尝到切肤之痛。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感同身受”。
“不行。”宋凌冷声拒绝。
白芷一愣,或许李步的事进行得太顺利,她倒下意识地将宋凌当成了有求必应的菩萨,恍惚片刻后,她瞬间泪水凝睫:“姑娘是觉得我连暖床都配不上沈少爷吗?”
宋凌渐渐攒起眉:“并没有。”
“那姑娘就帮帮我好不好?最后一次,我最后一次求您了!”
“你就那么确定,阿兰会纳妾?”宋凌问她,“我从未与阿兰聊过,更何况此乃私事,我又如何插手?”
白芷哭道:“除非穷得养不起孩子,哪个男子不纳妾啊!”
世人都会纳妾?
宋凌将手紧紧攥住,脸色铁青,不置一词。正是将沈至兰当做至交,她才见不得这种恶心的事发生在沈至兰身上,但,她根本无可奈何,不是吗?
“这对话倒是有趣得紧!”
随着调笑的声音响起,身着一袭青色长衫的东楼掀起车帘子潇洒地跨了进来,他可真不愧中年美大叔的形容,神采奕奕,干净整洁,哪儿有江湖漂泊的半点儿狼狈?
东楼指了指白芷道:“你却是说错了,譬如我。”
他的言谈里带着些许自得,“我连妻都未曾娶,何来纳妾一说?”
那只能说明你奇葩好吗?
白芷心里腹诽,但也知道东楼不是她能招惹的,只低下头不说话。
“不过我有些好奇,徒儿口中的沈至兰究竟打没打算纳妾?”东楼扫过宋凌的脸,心道,上次见面时对这丫头的冷静机敏十分欣赏,如此小事能引得她心绪起伏,或许传闻中的沈小解元会有点儿意思。
宋凌起身行礼:“师父。”
东楼却没正形地笑道:“徒儿,为师帮你问问如何?”
“您开心就好。”宋凌声音平淡,眉目不动,神情更是冷静得想一块冰雕。
“啧啧。”东楼扬了扬眉,“防备心这么重,累不累啊?小小年纪活成个老太太,也不知道跟谁学的,我东楼的徒弟何时变得这般不快意,不洒脱了?”
宋凌拱手道:“徒儿受教。”
东楼不满意,嘴角一挑,计上心来。
既然东楼上车了,且车也停了,那车夫定然是不省人事的。宋凌让白芷下去候着,与东楼分坐在小几两侧,恭敬地奉上一杯茶:“虽然这拜师礼还是简陋,但徒儿此心赤城,师父的救命之恩,教导之情,徒儿会用心报答。”
说罢,最不喜欢下跪的她再次跪在了东楼面前。
朴实无华的语言,但东楼却信了她的话。他阅人无数,在这等年纪有这般心智的人实在罕见。东楼接过茶道:“我并不是在意形式之人,以后别给我丢脸就行。”一饮而尽,东楼把茶盅狠摔成碎片,还是那把快意潇洒的音调,但语气却凌厉了很多,他道:“但也别怕任何人。”
开玩笑!他东楼可是最护犊子的高人!
宋凌的心里一暖。
没有被刁难,反而被保护,当初献上轮椅的点子全部出自于私心,但收获的却超出她所料。小小的内疚从心底升腾而起,她以前活的,是否太过于功利和自私?
本着关心别人的原则,宋凌难得多了一句嘴:“廉王,他最终有没有寻到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