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冻,却比不得沈至兰此刻的心冷。
如果他并没有对宋凌动心,想必此刻早已认定宋凌就是她口中那个不知廉耻的爬床婢子。但这可是宋凌啊,自立自强,聪慧机敏,有着强大的自尊心,不论在怎样的困境中都不会自甘堕落的她又怎么会稀罕那个廉价的王爷?
知晓宋凌身世后,对政治不敏感的人或许觉得勾搭廉王会是一个翻案捷径,但鉴于廉王尴尬的身份,这将是一条不知终点的路,聪明如宋凌又岂会选择?
沈至兰的身子晃了晃,他告诉自己:要想办法解决!
不然经过此事,宋凌的名声败坏,纵使他将来能位极人臣也难以明媒正娶她!
“慧济堂自是会无碍。”沈至兰强迫自己稳住,他朝宋凌笑笑,安抚道,“明日未至,所有的事都没有发生,焉知不会柳暗花明?别吓自己,早些歇着吧。”
宋凌没料到沈至兰会如此安慰她,这与她的想象简直大相径庭。
一个仅仅十二岁的少年,居然能这般冷静自持,而且,宋凌想不明白沈至兰百分百信任自己的缘由。
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诧,宋凌与他稍稍告别,便转身回了院子。
对于惊涛骇浪的明日,宋凌并不惧怕,她不在乎什么名声,也没想过今生会与任何一个人长相厮守,她想做的只是报恩,报仇!
但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有太多的暗流涌动私下进行。
兴阳距帝都不远,快马一天一夜即到,承载着徐汜和箫景敛命运的两道奏折几乎一前一后抵达了永熙帝的案牍之上。
这一白天,兴阳沈府的宋凌竟然渡过了十分平静的一日。
没有千夫所指,没有讽刺唾弃,只是沈茹欣如今被关在绣楼里被责令修身养性不得出,而沈大夫人又与沈茹云来汀湘院看了一次宋凌却没说任何事,因了她回沈府探亲,柳丝就能够安心在汀湘院里与她聊聊天,看起来并不像被沈大夫人禁锢的样子。
诡异的宁静中宋凌也维持着表面上的镇静。
但帝都皇宫的大政殿里,却是另一番情景。
达恩作为司礼监的掌印太监,熬足了资历才能坐上这第一把交椅,正是人精中的人精,说不准他比永熙帝自己都了解永熙帝。见永熙帝浏览奏折的目光稍微那么一顿,达恩便捧着茶盅上前道:“天儿干得很,陛下要不要喝点儿茶润润?”
永熙帝果然觉得嗓子有些痒,顺手就端起了茶盅。
饮毕,他道:“以前在身边的时候不觉得,廉王却是个荒唐之人。”说罢,还勾唇笑了笑,将折子扔给达恩道:“你瞧瞧,做的这都是些什么事儿。”
话语似乎重了些,但语气反而带着轻快。
达恩极快地扫完,谄笑道:“没了陛下的规束,这人的本性可不就显露了出来?幸好廉王没再住宫里。”潜台词简直太合永熙帝的意。
“不过。”永熙帝抿住唇,“廉王虽然样样不拔尖儿,但朕总觉得他是极聪明的,徐汜忙着掺和曹国公府那一摊子事儿,会不会被廉王给诓住了?”
事关子孙基业,万不可马虎。
这话达恩可不敢接,万一说错句话,事后若有追究,那可是掉脑袋的事儿。
恰在永熙帝陷入沉思的时候,箫景敛的奏折被太监送了进来。达恩给奉上,虽不敢直视永熙帝,但眼角的余光则把永熙帝的神情给看了个一清二楚。
这次,永熙帝的脸彻底黑了下来。
达恩心道:难不成那位从小都乖巧懂事的小皇子就要命休于此?也不知道勤王爷泉下有知,会不会恨陛下夺走他唯一的血脉。
“梁工死了。”永熙帝的声音寒得能结起冰来。
达恩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全天下也就只有他和永熙帝知道梁工的用处,这是被廉王发现给灭口了吗?那廉王还敢这么明目张胆地上折子?达恩心中冒出无数个问号。
他斟酌道:“这……奴才……”
永熙帝阴沉着脸,让达恩看了箫景敛的奏折。
折子的大意为:儿臣贵为亲王,虽资质愚钝不能助父皇成大事,但谈情说爱的自由还是有的吧。儿臣与心爱女子幽会被撞破,女子名声不保,儿臣痛心疾首,杀个告密的护卫也是无可厚非的吧。梁工竟敢把儿臣与宋凌的私情捅到徐汜处,还让徐汜这个混账来捉奸,简直岂有此理!
达恩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份奏折的信息量实在太大。
梁工成了廉王的心腹?徐汜和梁工有暗处交易?梁工居然没有第一时间上报永熙帝而是与徐汜有了苟且?那徐汜究竟忠不忠心?
达恩能想到的永熙帝自然也是门儿清。
但他只能装傻:“不至于吧,徐大人不像是这样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永熙帝颇有些疲倦,他揉了揉眉心,把奏折撂在一旁,心中已是拿定了一个主意。待用完一碗柔贵妃差人送的燕窝后,永熙帝突然问:“宋凌?这是何人?”
达恩却是趁着永熙帝沉思的功夫,已经打听清楚了。
他道:“还真是巧了,生容恰是知晓的。”
“哦?”提到生容,永熙帝的脸色竟缓和了些,“那就把他叫进来吧,近日繁忙,朕也是许久没见到他了,他可好?”
这位名叫生容的太监可是达恩无意中发掘并献到永熙帝面前的。达恩太了解永熙帝心中那个不为人知的秘密,生容又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让人不发现都难。
达恩谄笑道:“好得很,这小儿伶俐,交给他的差使完成得说不出一个缺处来。”
说话间,生容穿着深蓝色的太监服侍走了进来。
才是个瞧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小子,但眉目间却多了几分沧桑和谨慎。他生得好,容貌娟秀得仿若少女,尤其是那双水灵灵的眸子,似是含着深情。
但就是因为这双眸子,永熙帝反倒倍觉遗憾。
记忆中少女的眼眸并不十分水润,但那灵慧狡黠却是入木三分,时常在睡梦中捉弄得他心中发空。然而总的来说,生容的样貌与那人少女时期十分相似,而兰若长得又是他想象中那人长大后的容貌。
那人,那个无意闯入他心里却死赖着不走的人,怕是此生都难再见了吧。
惆怅萦绕在眉间。
永熙帝深叹了口气,声音渺远的感觉,他问:“济宁侯那里?”
“风平浪静。”达恩道,“这是济宁侯的福气。”
永熙帝摆手:“总是朕对他不住,他又是个颇有气性的人,罢了,别害到兰若和孩子就好。”他看了眼规规矩矩跪着的生容,笑笑:“平身吧,达恩说你知道宋凌?”
生容点头:“回陛下,干爹曾嘱咐奴才去查兴阳府的大事小情,奴才就专挑一些细碎的事儿查探,没想到会有用。”
“很好。”永熙帝微笑颔首。
达恩趁机提道:“生容年前就想加入东厂,他可一直攒着劲儿呢。”
永熙帝哈哈一笑:“原来搁这儿等着朕呢,那就让他挂个番子的衔吧,过会儿与达安说一声。”达安是秉笔太监,执掌东厂。
听到这话,生容严肃的脸上这才被染上了兴奋激动的情绪。
他磕头道:“谢陛下!”
甭管是永熙帝还是达恩,他们都以为生容是开心于自己可以更上一层楼。毕竟成为太监之后的晋升渠道很窄,若是能涉足东厂,生容就再也不会是那个能够任人宰割的小角色,放眼整个乾朝,胆敢与东厂作对的没几个。
达恩提醒生容:“说说宋凌。”
生容的情绪收敛得很快,他道:“兴阳沈家,精于盐业,虽谈不上富可敌国,但也是富甲一方。宋凌之父为沈府世仆宋青,本分老实一厨房采买而已,但宋凌生母的身份非比寻常。”
一般的太监都粗俗不堪,毕竟稍有余粮的人家哪会把儿子送入宫?这就容易让生容脱颖而出了。达恩曾经怀疑过生容的身世,但几番查探,也只能查到他是个无父无母的乞儿。
永熙帝皱起眉:“非比寻常?”
莫非箫景敛真的不安现状?
生容继续道:“宋凌生母现名柳丝,原名柳长思。”
“柳长思……”永熙帝仿佛捕捉到了一点线索,但随机稍纵即逝。
“柳长思并不是什么值得说道的人物。”生容眉目平静地道,“但柳长思之父为前任吏部侍郎,柳成傅。”
永熙帝心中一震!
若说他亲政以来最最愧对的人,绝对莫过于柳成傅。惊才绝艳的榜眼郎,君臣携手整顿吏治,本能够成为史书上的一段佳话。但灾难降临,永熙帝只能弃卒保车,惭愧至今。柳成傅就像一颗最为耀眼的明星,正是因为他根基浅却爬的高,一朝陨落后竟无人怀念。严格来说也算有人的,御史宁文彦?碍于有一大家子老少要照顾,只能偃旗息鼓了吧。
时过境迁,尚书致仕。
柳成傅莫名失踪,柳家后人也没了音讯,再兼国家大事和后宫私情忙得他无暇顾及,柳家冤案就这样一年一年地拖了下去。
“宋凌是吗?”永熙帝磋磨着手中的茶盅。
想柳成傅高才,他的后人定是不俗之辈。箫景敛与柳家后人有私……永熙帝忖度良久也看不出箫景敛会从其中得到什么利益。
莫非真是巧合?
就像他当初被那人吸引一般,年少懵懂之情总是能跨越阶层直入心底的。
不知不觉间,永熙帝对箫景敛的怀疑竟少了几分。
“罢了。”永熙帝道,“传口谕给徐汜,善待宋凌。”
等这个口谕又历经一天一夜传到徐汜耳朵里时,徐汜正打算有所动作,登时惊出一层冷汗,暗自庆幸自己的行动迟缓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