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在这时候开始密集了起来,手炉的热度已经彻底感受不到。宋凌将身上的披风裹了裹,但还是抵御不住从车帘缝里漏进来的寒风。
冷,尤其是身边还有一个死人和一个昏迷不醒的人。
整个车厢像是一口巨大的棺材,冷得她瑟瑟发抖。
突然,随着一股寒风袭来,宋凌下意识地闭上眼,一件还有体温的大氅居然披在了自己身上。宋凌咬住下唇,等回暖了些许,牙齿不再打颤后才道:“多谢王爷。”
“去向沈府是走遗贵街吧?”箫景敛似乎驾马车走到了岔路口。
宋凌道:“没错。”
又是很久的沉默,夹杂着风声雪声挥鞭声,箫景敛的声音也不太清楚地传进宋凌的耳朵。他问:“沈府的柳先生是柳侍郎的女儿?”
“对。”
“柳侍郎为人耿介,圣上常言其是纯臣。”
什么?!宋凌猛地把车帘子掀开,不顾被冷风激得双颊生疼,开口道:“圣上还记得外祖父?那他为何不为外祖父翻案?”
寒风灌入胸腔,宋凌忍不住咳嗽了数声。
箫景敛赶着马车,悠然恣意的模样,他反问道:“又有谁会提?”
是啊,没人提,没人想要翻案,即使永熙帝偏向柳侍郎但也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当初是他要定罪,定罪就定罪,流放贬斥一点儿都不马虎,现在又要给翻案,把名正回来,哪儿能这么容易?时隔数年,大家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过,这也算一个好消息,原本担心永熙帝会好面子,现在倒可以去除这个顾虑了。
宋凌不太擅长与这样一个心机深沉又身份高贵的人打交道,以前的她总会刻意避开这种人,但且不说明日关于他们二人的桃色会传得满天都是,事关重生一世的成败,她必须逼着自己与箫景敛交谈。
“多谢。”她并没有将帘子放下,看着漫天大雪,道,“刚入冬就这么大的雪,也不知会冻死多少人。”
箫景敛看她憋了半天却憋出来这么一句话,倍觉好笑。
遇事冷静果断,思虑筹谋不逊须眉的宋凌,在他面前却表现出另一种无措的可爱。
不如逗逗她?
箫景敛拉紧缰绳,仰面,雪花飘落在他脸上,融化成水,倒像是泪珠一般。他满面哀伤,声音低沉得像是压顶的乌云,道:“冻死……能这么干净利落地死去也蛮轻松?”说罢,一抹讽刺的自嘲挂在嘴角,让那张俊颜疼得让人怜惜。
论演技,箫景敛绝对碾压现在当红小生没压力。
天气太冷,宋凌感觉自己像是被冻短路了,竟对箫景敛产生了怜悯的情绪。若是平素的她,即使识不破箫景敛的面具,也会提醒自己不要沦陷。
但现在,幕天席地的大雪将她的冷静打破,仿佛回到了重生前的那场灾难。
“为什么要死?”宋凌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色,却俏得像是冰雪仙子。
她恨,她怨,她命由她不由天!
宋凌的眼神仿佛冰棱子一般直戳戳地扎入箫景敛的心里,她道:“苟延残喘也好,卧薪尝胆也罢,都要让那些致我们于绝境的人下地狱!”
箫景敛难免诧异,据他所知,宋凌迄今为止的人生可谓节节攀升,于一个家生子来说,已经是不可企及的高度。何况若是柳家翻案,她就能摇身一变成为官家小姐,一个这样的小小少女,她到底哪儿来的仇恨和怨气?
被审视的眼光打量,宋凌突然惊醒。
她咬紧牙关,回看向箫景敛。
“你说的对。”箫景敛笑了笑,“的确不应该。”
宋凌知道自己被骗了,心中却反常地没有气愤。箫景敛的伪装正是说明他在积极求生,他虽然难以捉摸,但宋凌从他身上看到了源源不断的生机。
宋凌偏过头,问:“东楼……你打算怎么办?”
“去找他。”箫景敛扬了一下马鞭,满不在意的样子,“找得到就灭口,死人才没有秘密,找不到就等。”奇怪的坦诚,卸下面具的一刻呼吸顺畅。
这才是真的箫景敛。
宋凌一点儿都没怀疑他的狠辣绝情,点头道:“等什么?”
箫景敛没有说话,只静静地在驾着车,耳畔空有车轱辘碾积雪的“嘎吱”声。
“其实……”宋凌伸手,接着空中旋旋而下的雪花,瞬间融化成水滴,“勉强于朝廷里求生,莫不如放眼江湖。东楼或许正是命运赠你的一把钥匙,端看你能不能打开这道门了。”
夹在中间,宋凌不愿意看到箫景敛和东楼其中任何一人消失,这是她的私心,但箫景敛从她的话中却着实窥到了一丝亮光。
何苦非要对立?
若能争取到东楼的支持,即使被永熙帝逼到了死角,还能置诸死地而后生。
箫景敛陷入沉思,宋凌放下车帘回到车厢,闭上眼,享受这一刻的宁静。
也没过一会儿,宁静突然被打破,箫景敛急速停车后转身进入车厢,他扛起黑衣人的尸体就直接飞了出去。再次很短的时间过后,他满身清爽地又坐到车前,掀起帘子看了眼宋凌,满脸浓情蜜意。
看来是有人要出现了。
宋凌微笑,柔声唤道:“王爷。”
话音刚落,便有人影出现在寂静的铺满雪的街道。
来人在车前驻足,看也没看箫景敛,只用他那沉稳内敛而又低哑的声音道:“阿凌,我知道你在里面。”
沈至兰?!
宋凌心中一惊,她猛地拉开帘子,发现一个长着沈至兰脸的雪人。
看到宋凌的一刻,沈至兰咧开嘴笑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手炉递给她:“我怕你冷。”怕她冷,怕她饿,又怕大张旗鼓找她会败坏了她的名声。沈至兰在这条必经之路等了太久,等得心都快冻住了。
感动化作暖流,冲得宋凌眼眶一热。
她从车上下来,接过手炉,喉咙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哽得说不出话来。
沈至兰见宋凌冻得嘴唇都有点发紫,心疼地解下自己的大氅往她身上披了上去。他这才扭头看向箫景敛,拱了拱手道:“不知这位公子何人,沈至兰在这里替阿凌谢过公子相助。但天气严寒,夜黑风高,公子还是请早回吧。”
箫景敛不置可否地摊了摊手,居高临下地瞥了眼沈至兰:“你会驾车?”
见沈至兰眉头微微皱,宋凌不忍看他难堪,径直道:“无妨,走着回去也不过一盏茶而已。”她朝着箫景敛福了福身子,“多谢箫公子相助,天寒地冻,公子可驾车归去。”
等沈至兰将昏迷着的白芷扶下来,箫景敛直接调转马头就闯入了风雪之中。
宵禁了,马路上只有他这一辆车在疾驰,而且那扬鞭策马的声音着实嚣张。很自然地,箫景敛就被一对巡逻的兵士给挡住了。兵士们见他举止贵气不敢妄动,他颇为不耐烦地将王府亲卫牌子扔给兵士,即使被放行后,他心中莫名其妙淤堵得气还是没泄出来。
车到王府门前,等候了许久的亲卫连忙上前接过箫景敛手中的马缰。
“明日,高调地将马车送还沈府。”箫景敛抬步走了几步,缓下来倒回去把车内把自己的大氅拿到手里。
当时是听到宋凌牙齿打颤的声音才扔进去让她披上的,现在,这大氅上仿佛还有几分残存的余香。
箫景敛紧紧捏住大氅,片刻后又松开,他稍稍眯了一下眼睛,将大氅扔给随侍的亲卫,言简意赅地下命令:“烧掉!”
遇到一个独特且有趣的姑娘。
但那又如何?
婚姻是筹码,感情是负累,即使心绪有一点波动,也要扼杀于萌芽。
夜更黑,雪越下越大,居然压断了一根枯枝。沈至兰耳聪目明,当机立断地挡在宋凌身前。断裂的树枝砸落在他脊背,还好不算疼。只是白芷就比较惨,他被沈至兰果断“舍弃”,一头栽进厚厚的积雪里,反而被冻醒了。
白芷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冷得打了个哆嗦。
她整个人都是懵的,瞪大眼睛,声音高了八度:“凌姑娘,咱的马车呢?那位公子呢?”四周看了看,发现沈至兰,她脸上莫名的一红:“沈少爷也在啊。”
这个解释起来有点费劲,宋凌没有回答,而是没听到一般往前走。
白芷也不是傻的,她没再问,只乖乖地跟在宋凌和沈至兰身后。
虽然路途不遥远,但宋凌毕竟身子虚,没一会儿就已经开始额角冒汗,脚步沉重。沈至兰伸出自己的胳膊在她面前,示意她扶着。夜深人静,无人察便无人知。宋凌不是迂腐之人,怎么会跟自己过不去?
“奴婢来吧!”白芷眼疾手快地上前扶住宋凌,笑嘻嘻地道,“天黑路滑,沈少爷还需得小心些。”
总算到了沈府,守在门前的长随赶忙替沈至兰推开门。
沈至兰将宋凌送到汀湘院,这原是孙亦潇在沈府住的豪华小院,沈太夫人也是会做人,就让宋家整个儿搬迁到此处,就是防着孙亦潇这位小姑奶奶对沈府有些微不满。
“阿兰,今日多谢你了。”宋凌福了福身子。
沈至兰叮嘱:“进去让小厨房熬些姜汤驱寒。”也是小厨房用惯了的金贵少爷,虽然宋家人借住汀湘院,但哪儿用得起小厨房?
他欲言又止了会儿,终是没说出口。
不过宋凌斟酌再三后坦然道:“明日这兴阳府会飘满了风言风语,兴许,太夫人会将宋家整个儿驱逐出府,但不管结果如何,阿兰,慧济堂一定会开下去,我希望你能不对我失望。”
沈至兰多么灵透的人,更何况他已经摸清了自己对宋凌的心思。
联想到那位莫名其妙出现的贵气少年,他已经猜到宋凌从慧济堂到沈府这一路肯定经历了很多让她无可奈何的事。
“会是怎样的言语?”沈至兰平静地问。
宋凌自嘲地笑了笑:“大抵是某些不知廉耻的下贱胚子攀附权贵,身板儿还没长全就想着爬某王爷的床吧。”
那位少年居然是廉王!
沈至兰不由地攥紧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