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本就日头短的很,靳连仿佛为了掩人耳目,整间民居是一支蜡烛都没有点,视线不清,而且悄然无声,宋凌都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病得看差了人。
光线越来越暗,地窖口的缝隙处影影绰绰有光漏了出来。
宋凌走近地窖,听到里面有交谈的声音。
她来并不是窥人私隐,当即“当当当”地敲了几下地窖门,人声戛然而止。她不欲靳连误会,朗然道:“我是曹国公府清客宋凌,尾随靳公子而来只为告知有人跟踪,并无他意。”
等靳连收到警示,她就可以全身而退了。
宋凌最初是这样想的没错,但往往事与愿违。
地窖的门刚开了一道缝,身后就有很多人急速的脚步声传来,这情形,倒像是宋凌带人来围剿靳连似的。被靳连大力拽进地窖的一刻,宋凌忍不住腹诽:还真特么凑巧!
门闩一插,小小的地窖与世隔绝一般。
一灯如豆,除却靳连之外的另一个人竟然是一位容貌清甜可人的少女。
少女笑容甜美,指着宋凌问靳连:“哥哥可信她?”
被人包了饺子还能如此临危不惧,这少女定然也不是普通人物。
“不存在信与不信。”靳连突然逼近,一把锋利的匕首顷刻间抵在宋凌纤细的脖颈,他声音极其冷酷,“死人永远不是威胁。”
说着,便就想一刀毙命,竟丝毫没有当日相谈甚欢时的温文尔雅。
宋凌闭上眼:论狠毒,她还真没这些古代人拿手。
“外面敌人环绕,里面还要自相残杀?”宋凌冷笑,“有我在,你们兄妹才能全身而退,敢不敢赌?”
嘲讽,承诺,激将!
感觉脖间刺骨的冰寒退去,宋凌才睁开眼,靳连没事儿人一样退后数尺负手而立,少女似笑非笑地看着宋凌:“地窖方寸之地,连躲避的地方都没有,要如何全身而退?”
宋凌走过去,挽住靳连的手臂,粲然一笑。
明媚如春光,皎皎如明月,饶是见惯了美人的靳连都不禁赞一句:“柳叶眉间发,桃花脸上生。”
宋凌娇羞地半垂眼睑,声音清冷:“如此,靳连不过只是私会情人。想来不论靳连是何等身份,私会一介婢女绝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而你……”宋凌抬眸看着少女道:“届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靳连身上,四下昏暗,记得往屋后跑,东南角有一处暗门直通比邻街坊,隔两道街停着一辆曹国公府的马车,报上我的姓名就可以进去躲避。”
少女微微蹙眉:“你竟一点余地都不留。”
在名声比生命还重要的时代,宋凌的选择简直就是不要命,还不要其他所有宋氏女子的命。
宋凌知道少女的心思,但独独这一点在宋凌这儿行不通,连性命都没有了,要名声用来当奠仪吗?时间紧急,她也不藏着掖着,径直道:“我这样做一是为了洗清自己的嫌疑,二是为了让你们承情,将来为柳家翻案时若有需要,我定不会客气。”
柳家?柳侍郎?
虽然柳侍郎被陷害时靳连尚未出世,但成长至今,他耳边听过不少柳侍郎的事迹,连他那个挂名父亲也常言对不住柳侍郎。
靳连不禁问:“你是柳侍郎的后人?”
宋凌刚想作答,地窖外却突然传来喊声:“小王爷?小王爷?微臣前来救驾,小王爷若不再吱声,微臣就要闯进去了!”
喊话的声音颇为耳熟,这是宋凌的第一念头,但“小王爷”三个字狠狠地撞击了她的思绪。宋凌心里一紧:靳连,景敛,箫景敛!没想到堂堂廉王居然以亲随的身份与人相交,更没想到这误打误撞之间,她竟不小心接触到了皇室秘辛!
惊诧归惊诧,宋凌依旧面不改色地挽着箫景敛,声音媚中自带一股英气:“外面是谁大胆扫人兴致?”
少女隐入暗处,箫景敛手臂环过宋凌的纤纤细腰,拉开门闩,雍容华贵地踱步而出。
五六个带刀侍卫,一个领头人,随着箫景敛从地窖移出将他们团团围住。
“徐大人!”箫景敛怒不可遏,放开宋凌,顺手抽出身边一个侍卫的腰刀直指领头人,大声喝道,“你竟敢搅了本王的好事!本王要杀了你!”说罢,竟真的拿刀往领头人身上砍!
侍卫们一下子慌了神,小王爷的反应真是让人猝不及防。
领头人武功高强,硬是用左臂扛了箫景敛一刀,但巧妙地卸了点力道,伤得并不十分严重。他跪地告罪:“王爷恕罪!微臣只是担心王爷安危,微臣一片忠心啊!”
“凌儿,有没有被吓到?”箫景敛扔掉腰刀,转身抚慰宋凌,顺手解下自己价值连城的玉佩放到宋凌掌心,“这玉给你压惊,若他们真惊吓到了你,杀了也不为过!”
宋凌收下玉佩,依偎在箫景敛身畔道:“曹国公府忠君敬王,绝不会故意与您难堪,五爷更是一府通判,我敢为他的人品作保,王爷莫要再为难五爷了。”
没错,领头的人便就是曹国公府的五爷——徐汜。
徐汜在箫景敛就藩前三月以通判的官职回了兴阳,但他最令人咋舌的官身却不是这小小通判,而是他身兼锦衣卫千户,早就成了兴阳这一片的特务头子,直接上达天听,谁人敢惹?
徐汜看向宋凌,双拳微微紧攥:又是这个丫头!
因了宋凌在徐泽复出中发挥的巨大作用,国公府内诸人对她可谓熟识,尤其是心怀夺爵意向的徐汜更是连柳宋两家祖坟里细细碎碎的事儿都刨得一干二净。原以为只是个有几分小聪明的丫头,没想到不知不觉地居然跟廉王勾搭上了。
徐汜再次告罪,询问箫景敛是否需要护卫被否决后,带着众手下郁郁撤退。
“大人,还需要派人监视吗?”
“不必。”徐汜脸色阴沉,今日出了这么个大丑,不仅得罪了廉王,还打草惊蛇。都怪他近日把心思多数移在了夺爵的事情上,想尽快从廉王这项任务中脱身,反而急功近利坏了事。
现在最重要的是赶在廉王之前给永熙帝递折子,尽量把自己的责任摘出去,还得让永熙帝对他继续信任有加。
另一边,徐汜走后,暴戾好色的廉王瞬间消失,箫景敛的神情归于平寂。
宋凌沉默地往门口走,箫景敛抽出自己的胳膊,哂笑道:“徐汜不会再派人留守,犯不着继续演戏。”
沉默依旧。
“知道我就是廉王后你是不是很兴奋?”箫景敛的眉梢上翘,讥讽挂满了那张好看得不真实的脸,“柳侍郎总算有救了?你也可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宋凌回头看他,怜悯的表情,淡漠的声音:“龙游浅水遭虾戏,更何况还只是一条假龙?”
听到这充满挑衅的话,箫景敛却没有显露出一丝气愤,连方才讥诮的神情也无踪无影。
果然是这样,宋凌暗道,这位廉王根本不是易怒之人,反而他城府很深,又极会演戏善于伪装,方才他只是在试她的深浅。
“太子主动请求废黜尊位,皇帝父子情深送其就藩,天下人似乎都要被这出皇室感动大戏给骗了。实则这是废太子,哦,现在是我们的廉王殿下的无奈保命之举。而拥有拳拳爱子之心的永熙帝却早早派心腹监视廉王,想来下的命令是:若有异动,杀无赦!”宋凌语气骤然一凛,“我是罪奴之女没错,但比殿下恐怕好上许多……”
宋凌动作娴熟地把箫景敛给她的玉佩又绑回箫景敛的腰间:“起码,我还能活着。”
箫景敛心内一震,平寂的表情有了一丝裂痕。
是的,战战兢兢,装模作样,连梦境都有人追杀的不得安宁,他也只是为了能够活着!宋凌讥讽他是一条假龙,其实没错,他原就不是真正的皇子。廉王箫景敛不是永熙帝的亲生子,而是他兄长勤王爷的独子,这算不得皇室秘辛,稍有些政治素养的人都知道。
当年永熙帝继位十载无所出,为保社稷不乱,他万般无奈之下才过继侄子为嗣子。
永熙帝挑箫景敛也是有过一番考量的,勤王爷上阵杀敌英年早逝,府内只有箫景敛与永和郡主两个血脉,勤王妃独自支撑王府,且娘家凋零,即使将来永熙帝有了自己的儿子,箫景敛也构不成太大的威胁。
还真就被永熙帝考量中了,箫景敛八岁时,后宫突然给力爆发,永熙帝猛地就有了仨大胖儿子,于是箫景敛就成了最鸡肋最危险的皇子。
知情识趣地辞去太子封号,获得永熙帝初步信任后,他才能逃到兴阳就藩。
箫景敛这王爷做的还真不比奴婢自由,何况他以前不叫箫景敛,他那短命父王给他的名字是箫景临,君临天下般霸气,但就藩前永熙帝不仅给他改了名寓意收敛,还改了他的字让他铭记恩德。
廉王廉王,或许他是乾朝史上最廉价的亲王。
“你不怕我灭口?”箫景敛眸中寒光一闪。
宋凌道:“全看殿下了,若您真是忘恩负义之徒,那或许命中注定我还不了外祖父清名。”短暂的沉默后,她突然低声道:“呵,其实我又哪儿有资格嘲笑你的如履薄冰?”
畜产一般的身份,却又心比天高。
一种诡异的惺惺相惜之感在他们二人之间若有若无地萦绕。
走出民居,已是万家灯火,无人的街道上,他们的影子有少许交叠。第一次,心里少了那种踽踽独行的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