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早,徐家军的几位能排得上名号的将领磨磨唧唧不肯走,他们很少来国公府赴宴,此次前来,也想再瞅瞅昔日统帅。原想着大公主诞生这种喜气盈门的事,徐泽该是要出来露一露脸的,但宾客们稀稀拉拉地开始告辞了,徐泽还是没有出现。
“公爷。”名叫徐成的将军凑了过来,他脸上俱是风霜,耳廓处还有一道狰狞的伤疤,肌肉虬结,浑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但此刻却有点小心翼翼,“小公爷还好吧?”
徐家军里面的人私下都叫徐泽小公爷,虽然心知肚明徐泽无法袭爵,但徐泽在徐家军世袭的威望并不是一个爵位能改变的。
曹国公点头,转言道:“北冶沉寂十年,却不是能耐得住气的货色,边防尚需多加派人手,提防偷袭。”明显不想再提。
徐成实在是担心,但又慑于曹国公威势不能再问。战场上厮杀过的情谊岂是等闲等比?十年未闻徐泽半点音讯,他和几个以前徐泽的部下都拖着不愿离去。
却在此时,有车轮声缓缓传来。
好端端的宴客厅,怎会有这种声响?在场文臣武将都有,文臣们还在聊聊朝政谈谈理想,但武将们皆手摁武器,竖起耳朵,警惕地听着这不寻常的车轮声。
今日男方这边的筵席是在敞院儿里开的,两边儿有不下五个月洞门,又有荷花曲水,景色虽好,此刻却很难辨清声音的来源。近了,左边!武将们的头齐刷刷地往左边盯,凶气十足。
徐二爷和徐五爷走到曹国公跟前,低声:“父亲,何以没人拦着?”
是啊,国公府戒备森严,即使宴饮宾客也不该进来个奇奇怪怪的东西没人通报啊。两种可能,一是这东西所向披靡,二是操作这东西的人就是这府中之人。虽然五房儿子各怀心思,但曹国公相信,他们断不会做出仇害手足的事。看到众武将的反常举动,徐四爷也是惊讶,不过他一个文官,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乍现:“听说今日有故旧前来。”
徐四爷手中酒盏应声而落!
随着缓慢的车轱辘滚地声,徐泽身穿青衫缓缓而出。他竹簪束发,一丝不苟,纵乌发不复,黑白相间,但那股子开天辟地的英气照旧从眉目间涌现。虽然精瘦了太多,但神采气度如昨,带着沙场征伐之凌厉!
他坐着一个木制轮椅,脚边有两个小轮子,轮椅两侧是硕大的木车轮,双手控制木轮,便能实现前进后退转弯等各种动作。而且徐泽毕竟是武功高手,操作起轮椅简直如有神助。
众人目瞪口呆,既为这精巧的设计赞叹,也为徐泽一如往昔般的英姿折服。
几名徐家将激动地半跪抱拳,齐声吼出:“少帅!”这一股子的热血,直激得人眼眶发热。青春已逝,昔日少年变大叔,但有些东西却是永远都不曾变过。
曹国公热泪盈眶,碍于面子忍住没发展成老泪纵横。
徐二爷和徐五爷心中大惊,但看徐泽还是站也站不起来的模样,便也逐渐定了心:一个残疾的嫡长子对爵位没有任何威胁。
倒是徐四爷没了往日一心为民请命的清高范儿,抱住徐泽的腿就开始哭:“大哥,大哥!”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他小时候。徐泽与徐四爷感情不是一般二般的好,除了他们,还有个现于帝都任吏部侍郎的徐三爷都是在徐太夫人膝下长大,胜似一母同胞。
徐泽心里热血激荡。
由于他宣告回归的方式太高调新奇,看到他出现在前院的一瞬,就有丫鬟快跑给徐太夫人和端宜郡主报信儿。徐太夫人反常地先回了自己的院子,将丫鬟婆子都遣了出去,一个人怔怔地在正堂高椅上坐着,也不说话。
端宜郡主仿若无事,将来赴宴的贵人们一个个送走,之后瘫在地面,整个人软得站都站不起来。徐之婧本来是领了孙亦潇和沈家人去找宋凌相见的,出客院门的时候听到心腹丫鬟报告前院儿徐大爷的事,当即一愣,旋即就往前院冲。
“郡君不可啊!”徐大爷的事早就传得沸沸扬扬,挡在二道门的婆子知道徐之婧想干什么,尽忠职守地拉住徐之婧,“院里都是男子,您即将议亲,不能去见外男的!”徐之婧才十三岁,但乾朝贵族间的议亲一般都得两年,定了之后到及笄时就嫁了过门。
徐之婧哪儿是她能劝住的?耍开婆子,直接施展轻功往前疾驰,见守着月洞门的小厮还想挡,径直飞身越过朱墙。因了有徐泽复出的大热闹,将廉王一行送走后,前院儿的男宾客大多数都还没离开,眼睁睁地看着徐之婧一袭红裙从天而降,瞬间惊若天人。
然而,这也是于礼大不合的!
此时的徐四爷已经止住了痛哭,他是真担心徐之婧,忙抓住徐之婧的胳膊往后宅拖,低声道:“大哥应该是想通了,婧儿别急,今后有的是功夫与你父亲讲话。”
但她怎会不急?
看着徐泽精神饱满的坐在一种从未见过的椅子上,徐之婧委屈了多年的泪水瞬间涌出,她是站在一个莲花石盆前的,“啪”的一掌竟将莲花石盆劈作两瓣。
徐泽看向徐之婧,愧疚之情溢于言表。
徐四爷惊诧于徐之婧的武力值,动了两次嘴唇,愣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院内未成婚的男子打定主意将来不娶这种霸妻的,一旦气不顺直接被拍劈叉了,实在太恐怖!已成婚的男子则无比庆幸不会给国公爷盯上,河东狮吼型野蛮老婆谁也无福消受啊!
徐之婧只盯着徐泽看,嘴唇抿成一道线,牙齿紧咬,下颌崩直。
“婧儿……”徐泽滚动轮椅往前行了一段距离,徐之婧却绝然转身而去。
众人打哈哈,只当这段插曲没有发生过,不相干的人离府,曹国公单独叫了徐泽陪自己进了内宅,沈二爷,沈四爷和沈五爷也各自回了房。曹国公父子要进太夫人的院子时,杨嬷嬷早就在院门外急得团团转了。她见曹国公和徐泽过来,顾不得惊讶,上前道:“老爷,大爷,奴婢们瞧不见太夫人!”
徐太夫人一受到冲击,就不愿见人,只想单独待着。
有权就是任性,殊不知这些把身家性命都绑在主子身上的下人该多么着急。但那又如何呢?下人就是下人,主子还要照顾下人的想法不成?
曹国公大步流星地走进卧房,徐泽紧跟其后。
不在!徐太夫人还能在哪儿?
徐泽道:“娘会不会在东厢?” 东厢,是徐泽孩童时住过的小院儿。说罢,他神情一恸。如今心门打开,以前隔绝在灵魂之外的情绪全部涌了上来,他这才知道,曾经的徐泽有带给家人多少荣耀,现在的徐泽就让亲人们有多绝望。
“是了。”曹国公果然在东厢找到了呆坐着的徐太夫人。
看到徐泽进来,徐太夫人连忙抹了一把流满泪的脸,连仪态都不顾了。她捧着徐泽小时候穿过的红衫子,眼中含泪笑道:“我就是突然想起来了,可以比照这些衣服给大公主做做花样儿。”徐泽是早产儿,身子弱得差点没养活,国公夫妇就把他当女儿来养,直到懂事的时候才换回男装。
“娘!”徐泽双手撑地,跪在徐太夫人脚下,“儿不孝。”
徐太夫人抱着徐泽的头,两行清泪滚下,声音凄惨让人动容:“是娘不好,娘没能护住我儿,娘无能啊……”
一番深情剖白,母慈子孝,严父热泪,暂且不提。
另一边,孙亦潇也听闻了亲舅舅“出关”的消息,忙慌慌地往太夫人院子里跑去,倒也是给沈家人和宋凌创造了一个相对自由的谈话空间。沈家人是外人,沈大爷还强烈要求“随访”,便不能入内宅谈话。
客院在二道门与外宅之间,很是方便。
沈茹欣凑在宋凌耳边低声语:“都说徐大爷都要销声匿迹了,怎的突然出现?凌儿你知道为什么吗?”她每每自以为声音小,但实则周围的人都能听清。说实话,没人不好奇的。
尤其是沈大爷,他虽然只是商人,但商场如战场,也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越是细小的细节越得常在胸中不能忘。
柳丝笑道:“凌儿只是个清客,陪伴孙小姐而已,如何能知道这等机密?”
“到底在国公府里消息灵通些,若能知晓个一二,定会告诉大爷的。”宋凌顺着柳丝的话说了下去,虽然事情始末她心知肚明,但没有徐泽首肯,她那次谈话内容连徐太夫人都敷衍了过去,如何能随意说出口?
沈茹欣撇嘴道:“我就觉得凌儿在国公府里得受委屈,咱们府里,我肯定是不会瞒她任何事儿的。”在别人底盘讲别人的坏话,这丫头可真是愈发胆大了。沈大夫人气得要死,把沈茹欣拎进隔壁耳房又是一番耳提面命。
这时,紫衣奉上清茶,笑:“不知各位的口味,便拿了这浓淡皆宜的清茶来。”
虽然面对的是商贾人家,紫衣也没有任何怠慢。
“公府的茶果然齿颊留香!”沈大爷品罢,掏出一小袋子银馃子来,“多谢姑娘奉茶,宋凌在公府人生地不熟,还望姑娘多多照顾。”
紫衣推辞道:“服侍凌姑娘本就是奴婢的职责。”
碍于男女大防,沈大爷不好强求,但用银子开路是必不可少的。柳丝也拿出预备好的银子,与沈大爷的银馃子合于一处,拉过紫衣的手放入:“哪有什么服侍不服侍的,相逢即缘,姑娘虽不缺这么些银子,但总归是凌儿长辈的一点心意。”
紫衣便接下了,心道,兴阳首富果然会来事,连她这个小奴婢都不放过笼络。
“几位必是有要事相商,奴婢在门外守着,有何事唤奴婢一声便是。”紫衣盈盈退下,将房门掩住。沈大爷见再无旁人,直接开门见山,抱拳道:“沈铎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救命之恩难报,但不论何时,只要宋姑娘有难,沈铎必倾囊相助!”
宋凌没想到沈大爷是这般重义之人,忙道:“大爷言重,宋凌也是歪打正着。”
沈大爷眼中精光一闪:歪打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