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府世居兴阳府,府邸占了整整一条街,后宅的筵席摆在“曲园”,自然也是曲园人最多。但公府不似沈府,即使这么热闹的一日,每个月洞门也都有丫鬟守着,统一制服,面带微笑,行事规整,让所有宾客无比舒畅。
“凌姑娘这边走。”身穿桃红衣衫的丫鬟附身展臂帮她引了一小段路。
宋凌微微点头:“你知道何处人少一些吗?”
丫鬟捂嘴一笑:“凌姑娘是第二个这样问我的人呢,我们这些没品级的丫鬟只能守着僻静的地儿,想着曲园里的热闹,没想到凌姑娘倒是个不爱热闹的人。”她指着前面的一条小径,“沿着小路走,穿过第二个月洞门就是幽园了。当年先帝来兴阳的时候,最是爱在咱们府里的幽园午歇,就是喜它的安静。是故国公爷也就一直保持着幽园的静,守着幽园的白嬷嬷,凌姑娘有事可以找她。”
国公府的丫鬟周全大方,热络不显势利,还真是凸显了曹国公的百年底蕴。
与白嬷嬷打过招呼,宋凌缓缓地在幽园里溜达。幽园顾名思义,也是树木居多。但与沈府的百草园不同,幽园的树是百年老树,合抱之木,林间偶尔有无害的小动物掠过,静谧的,与世无争的。实在想象不出来,在繁华的闹市,公府内竟有这么一出幽静之地。
竹林随风而语,不远处有人在说话。
“大哥,以前在帝都总是听说幽园,此时一见,果然是值得人流连忘返。”
“先帝所钟爱,自是有他的道理。”声音略有低沉的少年道,“二弟,有人来。”
他们的耳力极好,转过身,便看到一名似曾相识的姑娘正在溪边站着。那姑娘身穿碧绿纱裙,雪肤花貌,她面容素净,朱色点唇,鼻尖微翘,一双明眸若有微光,含着淡淡的讥诮。
犹如林中仙子。
宋凌也认出了二人,没办法,相貌好的人总令人难忘。他们穿着相似的袍衫,腰带佩剑,身姿英挺,若不是有之前不甚美好的经历,确实能蛊惑人心。宋凌现在身子虚弱,时间紧迫,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犯不着再多生枝节。再说今日能来国公府的人非富即贵,她还真是得罪不起。
正想换条路走时,却不想两个少年竟快步走了过来,躲都躲不及。
宋凌也不是软柿子,横起眉来瞧他们。
二位少年竟长身一揖,那位年长些许的少年温声道:“当日唐突姑娘,我二人心下难安,今日有缘再见,还望姑娘宽宥。”
“大哥说的是。”另一少年挠挠头,“在下草字子螣,帝都人士,廉王殿下的亲卫。姑娘是曹国公府的……呃……客人?”还真不好说,想起她上次突然的爆发,想来定是丫鬟无疑,但实在看不出她身上有卑躬屈膝的奴气。
廉王原不是普通的藩王,他的亲卫定然更不是一般人家。宋凌本就不是爱纠缠的人,也担心惹事,当下表现出不计前嫌的姿态,欠了欠身:“我是国公府的女清客宋凌,原为兴阳沈府家奴,说起来这位公子当初并未说错。”
“原来你就是宋凌!”少年一副“终于见到活人了”的兴奋,“你的事连王府都传的沸沸扬扬,哈哈,确实,确实像你能做出来的。听说你在那沈府也是个伴读的身份?啧啧,没想到一介商贾府里居然能有你这样的家生子,兴阳水土真是奇。”
年长少年颇为无奈地道:“二弟。”
少年指着自己的鼻子,不可置信道:“我又孟浪了?”
宋凌无语,这少年还真是天性如此,估计他那时也没有恶意,顶多算得上心直口快而已。她也起了玩笑的心思,歪了歪头,道:“我猜这位公子姓杜。”
“哈哈!”少年笑道,“你也有猜错的时候?听好了,本少爷姓伏,降妖伏魔的伏!伏名筹!有没有很霸气?”
伏姓很少,在帝都的伏姓也唯有广德侯一门。但侯府兴旺繁盛,这位伏少爷究竟是嫡枝儿的金贵人,还是旁系的族子弟呢?宋凌一时间判断不清,但也明白无论如何他都是当之无愧官二代兼富二代。
年长少年一笑,心道,宋姑娘偶尔露出的促狭倒是符合她这个年纪。
伏少爷自得了片刻,突然反应了过来,不仅没恼,还大笑出声:“杜子螣,肚子疼,哈哈哈!”他乐得弯了腰,“这还真是能笑得肚子疼。”
清风拂过,竹林窸窣作响。
秋日和煦的阳光透过树叶斑驳而下,一道道柔和的光束笼得这林间仿似不像尘世之地。笑,如涟漪荡开。少年莞尔,细长的眼睛微弯,薄唇翘起,斯文中却又带着点狡黠。少女也忍不住笑得灿烂,这几日心情阴郁,思谋深远,难得有一时满心欢愉。
他们不曾注意,竹林里有隐隐绰绰地闪过一角玄衣。
“在下姓靳,单名一个连字,草字念恩。”年长的少年气度朗然,“我与二弟均为廉王亲卫。”靳连拱手。
帝都的豪门姓氏里并没有靳,靳公子虽然形貌风度也是不凡,但没有祖荫,能打拼到廉王亲卫,且能让伏名筹心甘情愿称其大哥,除却自身素质之外,也肯定有几分机遇。宋凌对靳连有了些许敬意:“靳公子的字却有些与众不同。”
靳连笑了笑:“父亲于我恩同再造,改字念恩,是为常念父亲恩德。”
这话听得怎生这般古怪?谁家儿子会这样说他自己的爹?其中定是有心酸内情的。宋凌笑道:“靳公子相貌堂堂,应肖乃父。”便不再聊这个话题,有些事多说无异于戳人痛处,何苦来哉。
伏名筹真是天生活跃气氛的好手,他夸张地大声叹气:“真是可惜啊可惜,宋姑娘年纪轻轻,眼神却不太好使了。”
宋凌着实不知他此话何解,靳连却笑着摇头。
“活生生的一个大帅哥站在你面前。”伏名筹往前跨了一步,“宋姑娘难道没瞧见吗?只夸大哥无视老二什么的,简直太心塞。”说罢,还抚住自己的胸口,做出痛苦状。
若他活在现代,丫绝对是一段子手啊。
宋凌哭笑不得。
林间有一石桌,三人坐在石凳上畅谈了好久。宋凌到底身子弱,脸色逐渐泛白,略有微汗,靳连心细,已经观察出了她的异样,便提议道:“想来筵席就快结束,我们二人还得回王爷身边护卫,不如就此别过?”
伏名筹倒是聊得意犹未尽,笑道:“跟宋姑娘聊天,这时间过得也忒快了些。”
宋凌却是有点发晕,不方便站起来,强笑道:“国公府办宴的机会多,廉王殿下既是兴阳藩王,也没有不来的道理,今后有机会总能再聊的。”
正在这时,拐角小路突然闪出一个桃红色的身影,痛哭流涕地往宋凌扑过来。
“凌姑娘救我,凌姑娘救我啊!”虽然哭得凄惨,但仍有楚楚可怜之姿,五官秀美,年纪不过十五岁上下,着实一个美人胚子。宋凌认得她,跟着女医官打下手学医术的白芷,这几日宋凌的衣食住行无一不没有她的悉心照顾。
白芷是个可怜人,作为国公府家生子,她最是典型。入府前在庄子里给爹妈当保姆,给弟弟妹妹把屎把尿,被哥哥嫂子呼来喝去,姐姐们要不就是早就嫁出去换了嫂子回来,要不就是进了国公府当奴婢。最可悲的是,她自小以为这是正常的,出生没有带把儿就是她的原罪,再怎么不被当人看也是她应得的。
后来因为样貌好和手脚勤快,被选入公府服侍小姐们,再转而伺候女医官,见识了很多人,她这才知道,原来女子也可以有别样的活法。她资质不错,女医官拿她当徒弟来培养,除了每月被哥哥嫂子来门房勒索月例银子之外,在国公府的生活简直给她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
宋凌第一次见到白芷脑子里立刻蹦出来一个词“神采飞扬”。
压抑了十几年,从樊笼里被放了出来,白芷现在的生活十分顺遂。这些日子,宋凌跟白芷很谈得来,白芷也积极地查找医书帮宋凌缓解痛苦,虽称不上是至交好友,但也算得上是朋友了。
此刻,她却哭得仿佛要抽过去一般,带着绝望和恐惧在哀求:“凌姑娘求求你,求你跟孙小姐说一声,或者求太夫人,我不愿,我不愿啊!”她哭得声嘶力竭,有几个丫鬟婆子闻声而来,婆子手脚麻利地制住白芷,堵住了她的哭嚎,丫鬟朝靳连和伏名筹行礼致歉:“惊扰贵客了。”
宋凌使劲捏了捏虎口的穴位,稍微缓了些许不适,她站起身道:“贵客盈府,不可让她再四处奔跑扰了府里喜事,但稍后白芷需在熹院煎药,这事儿表小姐日日亲自盯着,若届时白芷不在熹院,怕是不好交待。”
为首的婆子最会识人心思,她的目的是保证筵席绝对的安全和顺畅,一个侍药丫鬟暂时被放在哪儿倒无所谓,反正此事定要禀报端宜郡主,无妨碍的。婆子笑道:“凌姑娘说的是,老奴这就监视这丫头去煎药。”
说罢,拖着还在挣扎的白芷便走了。
“见笑,我得回熹院了。”宋凌手心冒了很多汗,就快支撑不住的样子。伏名筹立刻表示自己不会介意,若有难事可以到廉王府求助。宋凌谢过他,往最近的月洞门走去。
伏名筹看她走远,啧啧了两声,道:“大哥,你猜出了什么事?”
靳连不以为意,声音依旧低沉温柔,但却带着淡淡的嘲讽和冷酷:“哪个大家族里没点儿龌龊私隐?”
“哎?”伏名筹愣了愣。
靳连笑,方才闪现出的一丝寒意消失无踪,他道:“父亲曾有教诲,知彼细琐,为我所用。但可惜我从未学到过父亲的精髓,以前在帝都那是为父分忧,不得已为之,如今地处兴阳,便更加惫懒了。”他踩在凹凸不平的鹅卵石路上,“知道那么多做什么?人生不过及时行乐而已。”
“及时行乐这点我赞同!”伏名筹赶上靳连的步伐,“明日去西山打猎如何?”
“随你。”
“话说这宋凌还真是蛮好玩的,肚子疼,哈哈哈,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交谈声越来越远,这时的国公府还沉浸在宾主尽欢的氛围里,没有谁能猜到接下来发生的事,犹如平地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