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之婧上前想查看孙亦潇的伤势,孙亦潇总算回过神来一头扎进宋凌怀里,宋凌抱着她,柔声道:“阿潇是不是以为阿舅不喜欢你?还讨厌你,觉得自己搞砸了娘亲交待给你的事?”
孙亦潇瘪起嘴,眼里含着两包眼泪。
“阿潇错怪阿舅了。”宋凌摸摸孙亦潇的脑袋,笑,“他只是不习惯而已。阿潇想啊,徐将军少年成名,于乱军中能取敌将首级,将强敌退去国境之外,是何等的英姿飒爽?凭借的是什么?”
孙亦潇摇头,泪珠儿滚落。
“卓越的武学,精密的战略,杰出的应变力。”宋凌的嘴角还挂着血,使她的笑容犹如玫瑰般妍丽,在场诸人不由地被她的话所吸引,“如若战时,是不是需要战将不假思索,手起刀落地斩杀敌寇?”
孙亦潇吸吸鼻子,瓮声瓮气地道:“但潇儿又不是坏人。”
宋凌拍拍她的手:“徐将军之前见过阿潇吗?”
孙亦潇的小眉头蹙起又松开,过会儿才抬头道:“凌姐姐是说,潇儿方才鲁莽了,不应该没轻没重。”说罢,撅起小嘴,但已不如方才那般委屈了。
“我知道,阿潇是喜欢阿舅,想多多亲近阿舅。”
“就是!”孙亦潇重重点头,觉得凌姐姐真真是她的知己呀。
情绪安抚了下来,总不至于当场痛哭流涕让徐泽难堪,在场的都是徐泽的骨肉至亲,心中不免对宋凌抱着几分感激。陈御医着急忙慌地跑过来,他还以为是徐大爷出了事,急得一脑门子汗。扫到宋凌嘴角的血迹后,心里犯怵:怎么又是这个丫头?
宋凌在孙亦潇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孙亦潇一笑,她跟陈御医也是老熟人了,当下也没客气地道:“我摔伤了,肚子有些不舒服。”
一句话,解决了所有人的尴尬。
却让陈御医心肝儿乱跳:“摔倒?肚子疼?”亲娘嘞,影响仕途呀!
看到陈御医紧张的样子,诸人也不禁紧张了起来。徐太夫人立刻道:“会有大问题吗?快给潇儿看看,可千万别出事!”
这间屋子连像样的床铺都没有,陈御医让女医官将孙亦潇抱到隔壁的耳房的榻上。他道:“宋姑娘是不是也……摔伤了?”
这次他可再也不敢忽视宋凌。
“宋……凌?”徐泽突然开口,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宋凌摁下心中的讶异,福身道:“徐将军安好。”
徐泽点头:“我要……单独与你……说话。”他也不知道为何想要与宋凌聊天,只是刚才听她劝慰孙亦潇的话,仿佛一夕回到了那些热血过往。
宋凌嘴角微翘,事情比她想得要顺利许多。
孙亦潇想表达抗议,但想起自家可怜的阿舅,便决定“慷慨”地把凌姐姐借出去一会儿。曹国公看向徐太夫人,太夫人苦笑着摇摇头,走过去对徐泽道:“昨日有天使来传旨,明妃娘娘诞下大公主,咱们府里打算摆筵席。”
徐泽只是静静地看着太夫人,不说话。
“筵席时,你要不要出来看看?”端宜郡主例行公事地问,也知得不到肯定的回复。
徐之婧看着自小崇拜的父亲,心中酸涩不能提,看向宋凌的眼神里带着些许嫉妒和羡慕,她已经许久没有跟父亲聊过天了。
曹国公叹了口气,一众人默默地退了出去。
不得不说,每个月强迫自己与徐泽交流,已经成为他们心中的一个隐形负担。走出房门,天还是那么湛蓝,与房内的阴暗对比如此鲜明。
屋内,宋凌站在徐泽面前,心内有些忐忑,胸口木楞楞地泛着疼,但脸上不显。
徐泽看了她半晌,道:“你……与阿若她们小时候……很像。”
“阿潇也说过。”宋凌道,“不过将军与传闻中却不大相仿。”
徐泽没料到这个小姑娘如此大胆:“传闻?”
宋凌笑了笑,指着地面:“我能坐下吗?”
徐泽点头,宋凌席地而坐。二人平等地对视,这种视角让徐泽很舒服。宋凌接着上一个话题继续道:“传闻中,徐将军英姿勃发,是正史中的英雄,民间的战神。”
“战神?如我?”徐泽讽刺地张开臂膀,两条腿以及其诡异的样子盘着,多年不动,肌肉已经萎缩。
宋凌道:“因此,宋凌才说将军与传闻不太一样。”
徐泽冷笑出声,觉得自己真是够了,居然留下这么个丫头来羞辱自己,他抬手想让宋凌滚出去。这时,宋凌却紧接着道:“传闻中的将军与史书中的任何一个英雄都一模一样,事迹令人钦佩,却如同一板一眼的雕塑,没有人气儿。但今日有幸见将军一面,宋凌才知,原来英雄不应该被高高挂在史书里供人瞻仰,有血有肉有情怀的英雄才是真正的战神。”
“钢筋铁骨,那是神话。”宋凌看向徐泽的双腿,“将军或许在懊恼自己的境遇,或许认为失去了行动力您会一无所有。但在宋凌看来,这或许是命运在帮将军。”
自从失去双腿,就没有一个人敢在徐泽面前直言这件事。
亲人们都十分有默契地回避,生怕拨动徐泽敏感的神经。长久以来,徐泽避不见人,也自然没有旁观者来与他讲出这番言论。
但脓包,是要被戳破的。
徐泽狠狠地拧着自己已毫无知觉的腿,牙关紧咬,不置一词。
宋凌此刻所依仗的,无疑是自己超前于这个时代的见识。乾朝是个架空的朝代,她前世读了很多乾朝史书,真真切切地活过几年,也算对乾朝所在的时空有了较为深入的了解。乾朝,没有轮椅。像徐泽这样双腿残废的人,只能老死床榻,条件好的也只是被下人背着行动。
徐泽的骄傲,如何能让他匍匐在别人背上生活?
进国公府前宋凌就想,单倚着孙亦潇的依赖并不能成大事,她要让曹国公看到她的能力,如此才能一步步为柳家翻案。
她要借势!
“您已经达到了武将所能达到的极致,您并非无用。”宋凌从袖口掏出一张纸递给徐泽,“或许您的使命从不是要当一个将军,而是一位临于阵前,傲视敌寇的智囊?”
智囊?被将士背着的残疾军师?
薄薄的纸张一直横在二人之间,徐泽挑眉:“你早有准备?”
宋凌微笑:“将军以前会打无准备的仗吗?”说罢,胸口隐隐作痛。
这个丫头,她究竟是谁?多年来,徐泽第一次想要主动地去了解外界。但踏出这一步是困难的,他看着微微发颤的纸,不说话。
“我给将军讲一个故事吧。”宋凌娓娓道来,“这个故事里没有乾朝,更没有东冥北冶,那个时代叫战国。”此战国非彼战国,在乾朝所在的时空,诸国混战的历史被称为乱代,而乱代群雄的名字事迹更是宋凌闻所未闻。
徐泽更喜欢“战国”这个称谓,让他很有用武之地的感觉。
“孙膑其人,惊才绝艳,却为人嫉恨,编造罪名处以膑刑和黥刑,砍去双足。”看徐泽神情一恸,显然是听进去了,宋凌继续道,“但他却以刑徒身份密会齐国使者,终一展所长,世称七十二名将之一,追尊武清伯。比之孙膑,将军何苦?”
徐泽一震,这些道理他又何尝不知?只是跌得太惨,一逃避,就误了十年。
宋凌将折叠起来的纸张放在地上,起身告辞。
有时候,周围的四四方方就像一座围城,他自以为看尽世情,却不知自己也只是一隅之人。耳畔仿佛响起了兵戈声,剑戟声,还有那时常在梦中出现的号角声。
“将军!前有埋伏!”一个浑身浴血的将士从他面前落马气绝!
“将军!后有追兵!”一个失了一臂的亲卫在他跟前跪地身亡!
血色喷洒!他大喝:“往——前——冲!!!”
那一战,史称“玉龙大捷”,退敌三千里,打得北冶国怂了胆子俯首称臣,打得徐家军名震史册,打得徐泽位列乾朝名将之一,却从此退居破院儿消极度日。
玉龙径的血啊,如红梅。
徐泽颤抖着打开那张纸……
耳房内,陈御医气定神闲地诊断了好长时间才确定:“孙小姐并无大碍,摔得有些重,喝点祛瘀的药便好。”边开方子边嘱咐,“记得多走走,卧床的时间不要太长。”
徐太夫人这才松了口气:“多谢陈御医了。”
“太夫人客气。”陈御医毕恭毕敬,“刚才,宋姑娘仿佛也受伤了?”他就是装也得装得医者仁心一些。
孙亦潇道:“对对对,御医你等等,凌姐姐马上就过来。”
其余四人也想知道徐泽与宋凌聊了些什么,便都落座一旁品茶,各怀心事。
因此,当宋凌走进耳房的时候,孙亦潇正或碰乱跳地忙招呼她坐到床榻,还十分贴心的撩开宋凌的手腕让陈御医把脉。陈御医亦是诊了不短的功夫,却是将眉头越皱越深,他道:“宋姑娘,你伤得不算轻。”
“什么?!”孙亦潇叫道,“凌姐姐怎么了?什么叫不算轻?”
孙亦潇急吼吼地抱住宋凌:“凌姐姐不怕,不会有事的。”
宋凌的脸色倒是没什么变化,她还能安抚孙亦潇,等徐太夫人发问。到底她如今只是个下人身份,御医的级别不是她能随便过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