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太夫人警告三人:“不准再提。”她看向徐之婧,“郡主也只是知个大概,你不必再问,这些事自有大人去处理。”
虽不满被排除在机密之外,徐之婧还是不能忤逆太夫人。
三人走后,徐太夫人独自在亭子里坐着,也不要丫鬟们近身服侍,只看着湖水中的红鲤来回游荡,陷入沉思。太夫人上了年纪,就这么枯坐一下午动也不动着实令人不安。杨嬷嬷不得已派小厮寻国公爷入内宅。
曹国公刚下马,听小厮来报,忙扔下马鞭便往园子里疾走。
国公爷比太夫人小了整整五岁,却是他当初苦苦求来的姻缘,太夫人为他耗尽心血,老来相伴,更多的是尊重。
金乌将坠,曹国公走过去握住老妻的手:“想什么这么入神?”
徐太夫人道:“看着宋凌那张脸,我不自主地就想起了阿若,你说她怎生这般糊涂?害潇儿小小年纪便活得这般辛苦。”
曹国公道:“她又挡不了?倒是明嫔娘娘,这么久了一无所出,娘家就是再得力,她也心里苦。”国公府嫡长女徐兰明及笄日入宫,至今仍是嫔位,膝下无子,可谓凄凉。
徐太夫人靠进曹国公怀里,皱眉道:“娘娘每次来信都是通篇安好,我却分明知道她不好,我这一子两女为何都是这般的命途多舛啊。”说着,便带了哭腔。太夫人年轻时为了保曹国公的国公爵位,历经艰险,她的亲生儿子却因为抗敌受伤而失去了袭爵资格,大女儿眼看着晚景凄凉,二女儿又与女婿不睦,她这心就犹如刀绞一般,时常夜不能寐。
见老妻已然要泪眼婆娑,曹国公立马转了话题:“听说潇儿今日回府了?那个宋凌打算如何处置?”
徐太夫人知其好意,反正也揪心了这么多年,差不多已经麻木,便也顺着曹国公的话道:“我担心宋凌留着是个祸害,但又下不了手。人啊,真是越老越心软。”若是在她年轻时,却也不会忌惮手中多了这一人鲜血。
曹国公大笑三声,道:“这点祸害我倒是不惧!”
徐太夫人嗔道:“公府正值多事之秋,我怎能忍你的半生心血付之一炬?”
“不至于。”曹国公安抚老妻,“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能为他们留的就是这个公爵名头,其他的得靠他们自己去挣。老大福薄,四房、六房和七房都无意于爵位,剩下的几房且看他们的手段了。这其中能看出一房人品,也不是什么坏事。”
被他这么一说,徐太夫人仿佛也没最初那么悬心了。
她笑着说起了宋凌:“我瞧这宋姑娘被柳先生教得极好,只是可惜了,一个女子顶破了天去也得靠夫家相助,她未来的夫家,又怎么可能去招惹赵老尚书?柳家的出头之日,难呐!”
“自古被削成白板的官家数不胜数,若都能翻了案,朝廷早就乱套了。”曹国公不以为意,“静观其变,咱不刻意打压也不好意扶持,端看她能走到何时。至于潇儿和婧儿那里你不必操心,曹国公府出来的孩子不能太单纯,早些经点事也是好的。”
徐太夫人点头:“你说得对。”
正在这时,杨嬷嬷喜气洋洋地小跑过来,沟壑纵横的脸盈满了欢欣:“国公爷,太夫人,大喜呀!明妃娘娘诞下大公主,圣上的旨意已经到了门口,给公府赏了好些贡品呢!”
明妃?大公主?
徐太夫人“噌”的站起来,颤抖着声音道:“什么?你,你再说一遍?”确认了是徐兰明有了公主之后,徐太夫人乐得流下两行清泪:“这孩子,有孕也不告诉一声,非得生下公主才说,这孩子,这孩子……”激动得语无伦次。
曹国公亦是兴奋的,但他知道天使在等着,便携老妻去接了旨。
国公府接旨的排场极大,因了还有特意赏给孙亦潇的内造玩具,宋凌也算沾了光,第一次见识到古代圣旨的尊荣。掐着嗓子的内侍骈四俪六地宣读了一通,众人领旨谢恩,专人上前给塞红包,一气呵成。
正厅内充满了压抑着的欢腾,挡都挡不住,倒不是国公府少见多怪,实在是这个消息太过于“完美”。虎视眈眈爵位的各房乐见大房人给国公府增光添彩,毕竟徐大爷早就被排除在爵位之外,而无意于爵位的人也倍觉荣光。
乾朝历代皇帝多子,但唯独今上是个缺孩子缺到要疯的人。永熙帝人至中年才得了仨亲生儿子,还觉不够,如今明妃能诞下公主,远处兴阳的曹国公府在乾朝勋贵圈儿里也算数一数二的。最最关键的是,有了孩子,明妃就能逃离陪葬和圈禁的命运,甭管是男是女,老来也是依靠。
徐太夫人为明妃求神拜佛了多年,转身间看到了与孙亦潇低头讲话的宋凌,心中竟是将她当做了有福气的征兆。大赏全府的时候,不仅将宋凌的份例提了三倍,而且给封了一大份儿红包。
晚上,徐太夫人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将曹国公拉起来:“当年我就是三十多岁的时候诞下她们姐妹,恢复起来难受得很,明妃娘娘又是这样,我真想去帝都照顾她。”说着,眼睛有点潮湿。
曹国公安慰她:“今上的三个皇子也都是在其母妃年过三旬时诞下的,各位娘娘不都也平安无事?宫里的嬷嬷岂敢怠慢明妃娘娘呢?大公主可是今上唯一的皇女,而且又不用争皇位,皇室里稀罕着呢,咱们现在要做的是让公爵尽快定在一个稳妥的继承人身上。”
徐太夫人也是关心则乱,她叹了口气:“兰若欢脱,娘娘沉稳,原本以为她们现在的姻缘是极好的安排,却没想到她们都与今上……”
“谨防隔墙有耳啊。”曹国公也不由地叹息,不想让老妻陷入太深,只好拿儿子出来说事,“好在今日这天使也与咱家交情不错,不然老大把自己幽闭起来不接旨,往大的说可算不尊。”
徐太夫人脸色一沉:“若没有泽儿拼死抗敌,北冶国哪儿会有这么多年的太平?我泽儿是英雄,若有人连这个都有要置喙,我定要让他永无宁日!”
“咱们的孩儿,一个个都于国有功,纵使受些砥砺挫折,也给祖宗添了容光。”曹国公激起了徐太夫人的豪情,这才让她能从哀怨中拔了出来,“明日我休沐,去见见老大?”
徐太夫人点头:“把潇儿也叫上,嫡亲的甥舅,总不能一面都不见吧。再说她跟前那个宋凌,说不定是个有福的。”
曹国公知她将大公主的诞生或多或少归到了宋凌入府这件事儿上,他也不点破,觉得能让老妻多些精神寄托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徐大爷是个悲剧式人物,他文韬武略样样皆是“别人家孩子”的水准,从小懂事听话,没让徐太夫人操过一点心。曹国公虽然儿子不少,但最最倚重的还是这个嫡长子。悲剧发生在徐大爷年轻气盛之时,少年将军,长枪银甲,端的是意气风发,却在战场上与敌人血拼时摔断了双腿,变成一级甲等残废。
鉴于他的英雄事迹,朝廷特许公爵不除,让曹国公府的庶子来继承,这才造成了公府里暗流涌动的局面。
从人生巅峰直接摔落谷底,其中滋味真是入骨三分,但徐大爷太懂事了,为了老父老母,他没有自尽,但自此脾气变得很怪,幽闭自己是家常便饭,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坐在房间里发呆,一发一整天,谁也不理。自他上次开口讲话到现在,已经一个月,就是徐之婧去看望父亲,他也是如同泥像。
次日清晨,曹国公一行人走到徐大爷独立的小院儿前。
端宜郡主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痛苦,活寡一般的生活她不在意,毕竟女儿和婆母都很好,但她倾心的少年将军变成如今的模样,这才最让她痛心。
“外祖母,阿舅住在这里?”孙亦潇伸出小胖手指着小院儿的破门,表情扭曲,怎么看怎么破落的院子,就是连下人都不愿意住吧!难不成家里居然不拿阿舅当回事了?
徐之婧道:“父亲喜欢住在寂寥无人的地方,不让人服侍,也不要任何装饰。”
他想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最好所有人心目中的徐泽永远停留在鲜衣怒马的时刻,不要来看,不要想起,这个不修边幅的落魄中年人姓徐名泽。
虽然小院儿很破,但好在整洁。
一行人走进去,徐泽一身青色长衫面对白墙席地而坐,披头散发,对身后的动静没有一丝反应。
徐之婧跪下,恭敬地磕头:“父亲。”
孙亦潇亦学着她下跪,额头触手:“阿舅。”来之前娘亲告诉过她,她的亲阿舅是个最值得尊敬的将军,她不能在阿舅面前淘气。
听到孙亦潇稚嫩的声音,徐泽想到了从小爱护到大的妹妹们,终于开了口:“起吧。”沙哑且涩。
徐太夫人和端宜郡主都抿紧嘴唇,知道徐泽无事便好。
孙亦潇心道:阿舅也没外祖母她们说的那般难相处呀!看?他不是还理我啦?孙亦潇起身,蹦蹦跳跳地蹿到徐泽跟前,笑嘻嘻地抓住徐泽的胳膊:“阿舅阿舅,我娘给您带了好些东西呢,有……”
话音未落,徐泽下意识地挥手甩掉孙亦潇。
他力气巨大,孙亦潇个子小,居然被甩得飞了起来。徐之婧眼疾手快地要抓住她,但终究没赶上,眼看孙亦潇就要往柱子上摔去,宋凌纵跃起身,直接挡在了柱子前。
“嗯!”宋凌被撞得吐出一口血。
孙亦潇吓懵了,抱住宋凌瞪大眼,神情呆滞。
端宜郡主立刻道:“去请陈御医!”
曹国公沉下脸,徐太夫人又不能说什么,生怕损伤了儿子那颗脆弱的自尊心。
徐泽缓缓挪动转过身,看向孙亦潇,心中着实有几分愧疚。他已不擅长讲话,纵使心里想去看看孙亦潇有没有受伤,但腿已断,动也不能动。多年的寂寥和失意已经腐蚀了他原本英俊的面容,形貌夹杂着枯槁的意味,神态萎靡,似乎比曹国公还要年老。
端宜郡主别过脸,强忍住泪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