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前世今生重重叠叠。
血色过往在沈长川那张俊秀的脸上刻入不可磨灭的痕迹,宋凌的手紧攥,竟无意间折断一段枯枝。“咯吱”声引起了读书中沈长川的注意。他抬头,看到一张如春光般明媚的脸,他忘了书册,起身往假山处急速走去。
宋凌已经走了,以她最痛恨的落败者的姿态远离。
不知为何,她在见到沈长川的一瞬间,并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和欣喜,反而充满了奇怪的抵触。
“川兄?”与沈长川一起看书的男子走过来,恰好看到宋凌的背影,一脸了然,揶揄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呀,某还以为川兄埋首书本,不会乱动春心。”
沈长川收回视线:“你认得她?”
男子“唰”的打开一把折扇,自命风流地道:“也就川兄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喏,她不就是那个被公府一眼相中,挑去公府,还特聘为女清客的宋凌,宋姑娘吗?”
原来是她。
宋凌有些恍惚,直到与爹娘告别时都精神不振,孙亦潇还道她是不舍得离家,很是内疚了一把。宋凌看出了孙亦潇的心思,道:“阿潇,我很喜欢你,也十分愿意陪伴你。”
公府的马车来接两位小姐,宋凌第一次坐这种四平八稳的马车。
车内物品一应俱全,熏着淡淡的香,孙亦潇兴奋地掀开车帘各种指:“凌姐姐,我来兴阳两个月了,这还是初次这般自由呢。”她小雀似的飘到徐之婧跟前,笑:“婧表姐,咱们要不晚些回府,在集市里逛逛?”
徐之婧问:“你想逛哪儿?”
孙亦潇还以为她应了,比划道:“东市不有这么大的神龟吗?我想看看是不是唬人的。据说西市好吃的很多,还都是美女在卖,这多稀奇呀。”
徐之婧道:“这都没什么稀奇的。”
“哎?”孙亦潇眨巴着大眼睛。
徐之婧一本正经:“若你晚回府一刻钟,祖母看宋凌的眼神肯定更稀奇。”
胡扯!孙亦潇心中腹诽,祖母肯定会觉得我不守规矩,继而迁怒凌姐姐的。徐之婧也算握住了孙亦潇的脉门,两句话便让这猴儿一般的小家伙偃旗息鼓。
宋凌瞧孙亦潇噘着嘴,笑道:“阿潇,我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孙亦潇欢呼一声,紧紧地黏在宋凌身边,听宋凌娓娓道来。
车轮缓缓,沈宅距公府压根儿是两个方位,单坐车也得半个时辰。沈家虽为首富,但祖上没有当官儿的,社会阶层明晃晃地摆在台面上,住不了权贵聚居之地。
“皇子终身未知,他的枕边人只是一个女骗子,而他爱的和爱他的人鱼公主早已化作海上泡沫,消失无踪。”宋凌将《美人鱼》的故事稍加改动,讲给孙亦潇听,徐之婧也听得入了神。
孙亦潇揉揉鼻子,瓮声瓮气地道:“若我是人鱼公主,我一定会将匕首插进皇子的心窝子里!”
宋凌笑着摸摸孙亦潇的头发:“个人选择而已。”
徐之婧问宋凌:“若是你呢?你会怎么做?”
“我一早便不会让自己鱼尾变为双腿,将命运交托他人之手。”宋凌笑,“这世间最信得过的人是自己。”纵使宋凌以为前世之困境并非沈长川之错,但也是她误估了时势,失身,失洁,将自己陷入不可回旋的境地。
这种致命的错误,她绝不会再犯。
孙亦潇抱住宋凌:“可我还相信凌姐姐!”
宋凌笑笑,不置可否。
徐之婧笑道:“你这一番言论,倒与我师父不谋而合。”实难看出,这宋凌居然是个只有十岁的小姑娘,莫非真是自小的生长环境迥异,催人成熟?
“那郡君以为呢?”
“为免太过悲凉。”徐之婧千娇万宠地长大,对人性,对宗族都有很深的信赖和依赖。他们这种有宗族依靠的人,得其益也受其桎梏,只是徐之婧为人霸道彪悍,至今未曾陷入困局而已。
宋凌点头:“是啊,悲凉。”
孙亦潇将脸贴在宋凌的手背,声音软糯可爱:“凌姐姐,相信潇姐儿好不好?娘亲从小教潇姐儿别信旁人,但那样好辛苦。从今以后,潇姐儿信凌姐姐,凌姐姐也不疑潇姐儿,如此我们都能轻松些啦!”
对整个世界怀有浓郁的不信任感,确实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但,这总也好过被人欺骗隐瞒利用,最终兔死狗烹。
“好。”宋凌笑,“我们以十年为限,十年后,阿潇也该长大了。”
说话间,曹国公府到了,孙亦潇早已不耐烦在马车里拘着,欢欣地奔下车。宋凌护着她,也早就掀帘子走了下去。徐之婧赘在最后,她一直想着宋凌的话,有种想更深入了解她的欲望。
除了太夫人和端宜郡主外,府内所有女眷都迎在门前接徐之婧和孙亦潇,顺便看看传闻中的“女清客”长什么模样。女眷们给徐郡君见了礼后,若干道似有似无的视线不停地打量宋凌。
由于孙亦潇是小辈,她得一个一个地见过去,正好给宋凌提供了把这些人对上号的机会。打头的是一名主母范儿十足的女子,由于保养得当,皮肤细腻宛若二八少女,满头珠翠,五官精致,一身暗红色杭稠罗裙足显大气体面。
孙亦潇短胳膊短腿地行了一个像模样像的福礼:“二婶。”
“好,切记莫要再淘气,此番可吓坏太夫人了。”二夫人长久不做这般慈眉善目的样子,看起来着实有些违和。
孙亦潇应下,挪了一下步,甜甜地笑:“三婶婶。”
三夫人身穿藕色衣裙,头饰端庄大方,揉了揉孙亦潇的团子头,笑道:“月余不见,潇姐儿似又漂亮了几分,灵姐儿和然姐儿都念叨着你呢,可算回来了。”
与徐之灵和徐之然笑了笑,孙亦潇拉过宋凌的手,笑眯眯地向三夫人介绍:“这是凌姐姐,我特别喜欢她。”
“是个齐整的。”三夫人也对宋凌露出善意的微笑。
这段互动明显比二夫人的用时长且真挚,惹得二夫人面部绷紧,颇有些不爽。
四夫人脸上有抹不正常的红晕,仅是站了一会儿气便有些微喘,但还是笑问:“潇姐儿有没有与你小姨母讲话?她很喜欢漂亮的小丫头,想来与你蛮投缘的吧。”四夫人是刘知府的嫡长女,与沈四夫人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一个入了高门公府,一个进了商贾之家,万般皆是缘呐。
孙亦潇道:“小姨母很照顾潇姐儿。”
因了沈四夫人这层关系,徐四夫人对宋凌格外多说了一句:“宋姑娘来自沈府,想来规矩也不是差的,但公府到底不同,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记得多思多问。”她这也是担心宋凌失了沈府的脸面,也连带着让沈四夫人在公府诸人心中的评价降低。
宋凌点头,在沈府就听说徐四夫人身子弱,只没想到弱到这种程度。
五夫人笑盈盈地拉起宋凌的手,夸道:“沈府富贵,养出来的姑娘果然不一般,瞧瞧这身段儿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家的官小姐呢!要说还是潇姐儿会挑人,听说宋姑娘智勇双全?啧啧,我瞧着就好生欢喜。”
孙亦潇王婆卖瓜般地自豪:“那是。”
五夫人拍了拍她腆起的小肚肚,将孙亦潇抱了起来:“一个月不见,潇姐儿又沉了些,前儿有快马给公府送了些帝都的土产,下晌五婶婶送给潇姐儿些,顺便也让宋姑娘尝尝鲜。”
孙亦潇受不了不太亲近的人抱她,本已在五夫人的怀里扭捏了起来,但听到五夫人蛮在意宋凌的,便仍由她饱了会儿。孙亦潇虽然人小,但心思却是不少,她最怕宋凌在公府受了欺辱。
五房的徐之妙和徐之晓忙凑上前,又脆生生地夸了宋凌好几句。
除了现场的五房人外,公府还有六房和七房在外为官,除了必要的孝道礼仪要遵之外很少出现在兴阳府。
“这一聊就都欢喜了,太夫人还在亭子里等着郡君和表小姐呢。”一个衣着相当体面的老嬷嬷从五夫人怀里接过孙亦潇,“表小姐安,太夫人这一个月可劲儿念叨你呢。”
杨嬷嬷是徐太夫人的陪嫁丫鬟,自始至终都跟着太夫人,在公府里颇有地位。
孙亦潇道:“我也想外祖母啊!”她强烈要求:“嬷嬷别抱我啦,我已经是大人啦,我要跟着凌姐姐走!”
杨嬷嬷自是不会拧着她的意,看孙亦潇高高兴兴地牵起宋凌的手,看宋凌的目光可谓复杂:怪哉怪哉,她这一生遇过无数贵小姐,没哪个比孙亦潇更难伺候,哪成想这么个普普通通的婢子居然能讨了孙小姐欢心。
在她眼中,宋凌的容貌气度再不寻常也只是个婢子而已。
已经到了夏末,但兴阳还是热的厉害。幸好公府园子里流水潺潺,微风习习,一大帮子人聚在亭子里也不觉得憋闷。又是一阵繁琐的行礼,夫人级别的都有座儿,高高矮矮的小姐们站在一堆儿。
徐太夫人将孙亦潇抱坐在自己腿上,看着小姐们一个个青春昂扬的脸,笑:“老了老了,就喜欢瞧你们花团锦簇的模样。”
端宜郡主道:“您春秋鼎盛,咱们公府后嗣旺得很,一茬一茬的,谁瞧着都欢喜。”
各位夫人又好一通恭维,尤其五夫人会说话,逗得太夫人一阵乐。
“外祖母,娘有没有给我来信呀?”孙亦潇道,“我还想给娘回信,说我遇到个特别特别好的姐姐,姐姐长得好像娘亲,我好开心。”孙亦潇生怕宋凌觉得受了冷落,使劲儿把宋凌往台面上搁。
众夫人定睛一看,若不是孙亦潇说起,她们还真没立刻发现。
公府二姑太太徐兰若自嫁到帝都仅回来过一次,无怪乎众人印象浅薄。不过有了这份心思,再看宋凌那张还算稚嫩的小脸,也确实看出了徐兰若的几分影子。杨嬷嬷恍然,自以为摸准了孙小姐的脉。
宋凌心里也是惊诧,自有一番思量。
“是啊,咱们府里的女清客确实不错。”太夫人眼眸沉了沉,端宜郡主会意,将众夫人小姐带走,徐之婧不依,找理由留了下来。
湖心亭四周环水,唯有一竹桥与外相连,有无人窃听一看便知,在此处谈事最为暴露也最能保密。
太夫人将孙亦潇从膝盖放下,看着仅剩的两个人道:“婧姐儿缘何不随你母亲去?”
徐之婧看了眼眉目淡然的宋凌,道:“祖母要问当日百花宴中事,婧儿亦想知晓。况且,有太多迹象表明小亦潇或有危险,婧儿想保护她。”论起保护,公府女眷里怕也只有徐之婧能有底气说出这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