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茹云厌恶宋凌,从第一眼见到就感到浑身不自在。
一个贱婢,在沈府混得如鱼得水,咬文嚼字,居然连先生之言都敢反驳,真是讨厌至极!如今还能风风光光地去公府,宋家祖上都要冒青烟了吧!不过,奴才就是奴才,到哪儿都是伺候人的活儿,沈茹云相信,在公府那滩浑水里,贱婢还不得被淹死?
院门外等的一会儿功夫,沈茹云的脸上都带着笑,但她袖中的手紧捏帕子,心里的毒水和酸水咕嘟嘟冒。
要说沈茹云也是个悲催的,纵然沈府里谁都不提,她也是个独特的存在。
时人纳妾实属正常,尤其沈府商贾之家,拿银子买妾室简直司空见惯。但沈太夫人彪悍,为了内宅安稳,让沈家能够顺顺当当地改换门庭,她在掌家之初就定了铁律:沈府子女只能嫡出!传言太夫人曾经还亲手打死过一个私自有孕的妾室,至于是哪位爷的,至今都没人知道。
正因为这条家规,沈府四位爷求娶高门妻都还蛮顺当,甚至在沈四爷高中举人后登门跪求知府嫡女,知府家看沈四爷相貌堂堂还前途无量,沈家门风也算优良,犹豫了犹豫,便也允了。
虽然四爷和四夫人的事儿还有很多未为人知的猫腻,但这也是后话了。
只是千不该万不该,沈二爷有一个貌美如花的妾室实在心大,不仅偷偷停了避子汤,还怀了孕假装称病,又体虚了十个月。也是沈二爷流连花丛,对突然从眼前消失的一个妾室不太上心,结果婴儿呱呱坠地时他才从花朵雪白的胸脯子里抬起头来:出大事了!
再狠也没有杀亲生骨肉的祖母。
当时恰逢二夫人刚刚生产,太夫人火速把婴孩接到主院里,对外宣称二房诞下一对双生花,着实惹人喜爱。但大家又不傻,更何况那名心大的妾室被扔进柴房不管不顾了些日子,人家居然好好儿地活了下去。到底是给沈家填了子嗣的婢子,太夫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任由她混在下人堆里活着了。
沈茹云人生的前六年都是可爱小萝莉一枚,还没事儿干总爱跟双生姐姐争风吃醋,她也疑惑过为何娘亲与姐姐更加亲密无间呢?为此,小沈茹云不是没有苦恼过。只是当她被一个蓬头垢面的婆子拦住时,一切真相大白。
婆子重新衣着光鲜地成了姨娘,沈茹云如遭雷劈。
虽然沈茹云还是记在嫡女账上,但上至太夫人,下到奴才,对沈茹云的眼神都变了一个颜色。直到一年后姨娘暴毙,沈茹云大病一场,病好后脱胎换骨变成解语花一朵,这才在沈府的境遇又提到了正当嫡女水准。
她是被嫡庶伤过的人,沈茹云平生最恨人摆不清自己的位置,总肖想不在自己阶层的东西。若不是有一个心大的亲娘,沈茹云深觉自己不会经历那地狱一般的折磨。但如今,宋凌身为奴籍居然敢往良民上窜,还妄想攀附权贵,这无疑时刻在提醒沈茹云:你就是一个小妇养的下贱胚子,装什么高贵?
“她是谁?怎么站在我的院子外面?”脆生生的声音传来,沈茹云回头一看,是一个身穿软银轻罗百合裙的小小女童,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她心思活络,当即微笑道:“我是沈府行四的小姐沈茹云。”她又对着徐之婧笑:“徐郡君安好,百花宴上匆匆一面,郡君豪气不输儿郎。”尤其把宋凌给排揎了,实在畅快。
沈茹云心念一动,复又笑言:“敝府婢子能为公府小姐出力实乃本分,但郡君和孙小姐能在敝府久留,就是敝府的容光了。”千万别把宋凌的一点点小功劳放在心上,让这个贱货在权势滔滔的公府湮灭吧!
说罢,她露出诚恳的,真挚的,看似纯天然无公害的微笑。
徐之婧点头:“贵府景致不错。”她不是听不出沈茹云的弦外之音,但她与宋凌相交尚浅,只是有欣赏之意,犯不着为一个丫鬟与沈府小姐口舌。
但孙亦潇却是个认准了宋凌是好人的主儿,她当即呛道:“那也没见你来救啊!”
沈茹云心里气但面儿上不显,还是言笑晏晏:“若易地而处,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去救孙小姐。”连带表个忠心。
切~漂亮话谁不会说?
孙亦潇人小鬼大,当即冷笑:“四小姐这是诅咒本小姐再次遇险吗?”
这锅不能背!沈茹云立刻指天誓日地剖白:“我随着母亲吃斋念佛月余,只为孙小姐福禄康泰!”
跟你没什么交情,就说的好像是我女儿般孝顺,过了,过了啊!孙亦潇小大人似的背过手,摇头晃脑地在院门口的石子路上走来走去,没再理沈茹云。徐之婧笑了笑,心道:没骨气。
刚好大夫人跟前的丫鬟来传话让沈茹云进去,她这才给徐之婧欠了欠身子装作稳稳当当地走了。其实沈茹云心里直犯嘀咕:公府的小姐这么难伺候吗?莹儿还好啊,真是奇了怪的。
大夫人现在的心情相当复杂,她恨上了二房的人,连带着原来还蛮看过眼的沈茹云也瞧不惯了。但沈茹云到底只是个孩子,难道她还要跟一个孩子过不去?再说了,现在得麻痹二房的视线,大夫人只能忍着膈应把沈茹云拉到身边,一阵嘘寒问暖。
“三姐姐走得急,爹和娘近日连门都不愿出。”沈茹云一脸哀痛,“但凌儿毕竟是咱们府里出来的,于情于理,我也得替爹娘他们来看看。”
这一声亲亲密密的凌儿,真让宋凌微笑的脸差点没绷住。
沈茹欣是装不出来和善模样的,她别过脸,为了沈茹慧的过世,她已经躲起来哭过很多次。纵使二婶有多可恶也好,但这个小堂妹与她从小一起读书,还整日笑盈盈的,任谁也讨厌不起来。
死者为大,不好多言。
二夫人拍拍沈茹云的手,叹道:“你是个乖孩子。”
沈茹云拿起帕子抹了抹泪,对宋凌道:“凌儿身子可大好了?”
宋凌点头。
沈茹云笑笑:“凌儿此去公府是寄人篱下,若有什么难处,定要记得回来寻我们。说句不合时宜的话,沈府就是你的娘家呢。”她拿出一个精致的小匣子道,“这是一点心意,总能救救急的。”
此等手段,也难怪宋凌前世遭难前会认为沈茹云只是对她不够友好而已。
沈茹欣下意识地替宋凌拒绝她:“不用,娘和我已经给过凌儿了。”
“多着点儿防身也是好的嘛。”沈茹云将小匣子塞进宋凌怀里,起身,“伯母,大姐姐,云儿还要回去陪伴母亲,就先告辞。”
说罢,婷婷袅袅地离开了。
大夫人感慨:“云儿倒是个好的。”心里颇为惊诧这个贼娼妇如何能养出这般识大体的女儿来。
沈茹欣撇嘴:“哼!装模作样!”
大夫人恨铁不成钢地剜了沈茹欣一眼:“你要是能装出这等模样,我也就少****一份儿心!”真是的,好不容易有个懂事的宋凌能帮忙看着点儿,没想到宋凌这姑娘竟有这个造化,也是世事难料。
宋凌将小匣子放到一边,帮沈茹欣解围:“同样米养百样人,欣儿性子直爽是幸事,总归不会将自己憋屈了。四小姐接触的少我不敢断言,但欣儿秉性纯良,是有后福的。”
大夫人掩嘴笑:“瞧瞧,十岁多一点儿的小人倒学会看人了。”
沈茹欣拉起宋凌的手,摇来晃去,笑道:“是啊,有时候觉得凌儿是我姐姐,但我分明比她大呀。娘,你说这是不是缘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呀,大夫人看着宋凌甜美乖巧的模样,莫名酸楚。
宋凌笑了笑:“大夫人,欣儿,有一事还要请……”
“请什么请啊!直说!”沈茹欣不愧她性子爽直的设定,一副咱俩谁跟谁的仗义。
大夫人敲了下沈茹欣的额头:“你听凌儿讲完。”
宋凌笑:“确是我迂腐了,大夫人和欣儿与旁人不同。”
宋凌稳了稳心神:“若府里有叫沈长川的族人来投靠,希望大夫人能善待一二,我曾与他相识。”前世的她并没有福气能与沈长川修成正果,此生路途艰辛,她已不抱希望现世安稳,还希望他能得偿所愿,封侯拜相。
她对沈长川,还残留着前世的缠绵眷恋。
世上最苦,怕就是你对一个人掏心掏肺,那人转身就将你的心肺卖与他人。前世,宋凌并没有看清过沈长川,她的心,如今还尚有余温。
沈茹欣奇道:“沈长川?你跟他相识吗?我听阿兰讲前几日确有一个叫沈长川的人在族学里念书,还说这人不仅长得好,功课底子也扎实,若不是家中遭逢大难说不定早就中举人啦。”
居然这么早吗?宋凌还记得前世沈长川是她十一岁生辰时才来的沈府。
她沉寂已久的心忍不住雀跃了几分,沈茹欣八卦地凑近她:“那个沈长川我见过一面,是族学里少有的美男子呢,莫非你……”大夫人越听越离谱,撂下一句“放心吧”,就揪起沈茹欣的耳朵拉回去调教。
笑看着这对母女走远,宋凌起身走到窗前。
要去看看他吗?家族刚刚破败,他此刻应该很需要人安慰吧?前世唯一的光亮,都是他给予的。每次被沈茹云明里暗里针对后,宋凌总免不了地继而被见风使舵的下人们排揎和挤兑,彼时,他总能找到湖边看雨的她,芭蕉叶下听雨的她,百草园里发呆的她……
“看这是什么?”
“不过一洼清水。”
“当然不止,这里面还有世间最美之人。”
他一本正经地将她逗笑,水中倒影笑靥如花,彼时谁都未曾注意,一枚树叶飘落,那笑,瞬间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