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陆凤阳张眼,见那跛脚叫化身材矮小,望去像是一个未成年的小孩。一头乱发,披在肩背上,和一窝茅草相似。脸上皮肤漆黑,紧贴在几根骨朵上,通身只怕没有四两肉。背上披一片稿荐,胸膛四肢,都显露在外。两个鼻孔朝天。涂了墨一般的嘴唇,上下翻开,俨然一个喇叭,两只圆而小的眼睛,却是一开一阖的,闪灼如电。发声自丹田中出来,宏亮如虎吼。那时正在二月间天气,北风削骨,富贵人重裘还嫌不暖,这叫化仅披着一片稿荐,立在北风头上,全没一些缩瑟的样子。
陆凤阳的心思,也很细密。一见这叫化,就暗自寻思道:这人必不是寻常的乞丐,多半是一个大强盗装成的。我倒不可把他得罪了,免得再生烦恼。心里这般思量着,便忍着肩上的痛,勉强抬了抬身,赔着笑脸说道:“他们是粗野的人,不留神撞伤了老哥甚么地方,望老哥看我的薄面,饶恕了他们。我身上带了重伤,不能下来给老哥赔罪,也要求老哥原恕。”
那叫化见陆凤阳赔不是,即将扭竹杠的手松了,点了点头,笑道:“这倒像几句人话。好,我真个看你的面子。”
说完,提起那跛脚,又一偏一点的往前走。陆凤阳的跟人,心里十分怪自己主人太软弱,无端的向一个乞丐是那般服低就下,只是口里不敢说出甚么来。气忿忿的抬到家中,邀了几个帮陆凤阳种田的长年工人,瞒着陆凤阳,各人带了一条檀木扁担,追出来,想毒打那叫化一顿。
这种事,在浏阳地方是常有的。浏阳的人性,本来极强悍,风俗又野蛮。过路的人,常有一言不合,就动手打起来的。本地人打赢了便罢,若是被过路的打输了,一霎时能邀集数十百人,包围了这过路的毒打。打死了,当时拣一块荒地,掘一个窟窿,将尸首掩埋起来。便是有死者家属寻到了,也找不着实在的凶手。陆家出来追叫化的,共有八个人。才追出了那市镇,即见那叫化,缓缓的在前面走。追的一声喊嚷,各举扁担,从两边包围上去。那叫化像是聋了耳的一般,全不知觉;仍向前一偏一点的走。先追着的,一扁担没头没脑的砍下,正砍在那叫化的后脑上。可是作怪!扁担砍在上面,就和砍在一个棉花包上相似。砍的人还只道是叫化头上的乱发堆的太厚,砍在头发上,所以这般柔软。接着第二个赶到了,扫腿一扁担砍去,砍在那跛脚上。只听得拍的一声,将扁担碰了转来,震得这人的虎口出血。跛脚叫化望着刚才抬陆凤阳的两个跟人问道:“你们为甚么打我呢?”
两人不曾回答,接二连三的扁担,斩肉丸似的软将下来,下下实打实落,并没一扁担落了空。倒打得那叫化大笑起来说道:“原来你们只有打单身叫化的本领,怎么和平江人打起来,便那般不济咧?打够了么?我都记好了数目,回头去找你的东家算账!”
这一来,把这八个人惊的目瞪口呆。几个胆小的掉转身,撒腿就跑。这几个见他们跑,也跟着溜之大吉。大家都存了一个如果叫化找来,只咬定牙关,不承认打了他的心思。
一行人才奔进大门,就听得那叫化紧跟在背后喊道:“我送上门来给你们打,你们不打一个十足,我是不肯走的。”
大家回头一看,更惊得恨无地缝可入。谁也想不到他一个跛脚,会追赶得这们快。料想他这们大的嗓音,必然会嚷得被自己东家听见。跑是跑不了,躲也无处躲,只得都回身向叫化求饶道:“我们都是些无知无识的蠢人,得罪了你老人家,你老人家不要与我们一般见识,我们在这里赔礼了。”
各人都倚了扁担,一齐向叫化叩了个头。叫化嗄了一声道:“有这们便宜的事么?你们浏阳人被人打死了,都没要紧。打伤了,更是应该的。我不是浏阳人,没这般好说话。快把你东家叫出来,跟我算账。”
两个跟人以为他是一个叫化的,我们向他叩头,便叩一百个,他也没有用处,所以说没有这们便宜的事。他必是想要钱要米,多偷些米给他就完了,免得给东家知道了麻烦。忙拿大碗,承了一满碗米给他道:“对不起你老人家!我们都是帮人家的人,手边实在是拿不出钱来。将就点儿,收了这碗米罢。这碗米,差不多有一升呢!”
那叫化朝着碗只一声呸,碗里的米,和被甚么东西打着了似的,都直跳起来,散了一地,碗中一粒也不剩。连端碗的那只手,都被呸得麻了。吓的这人倒退了几步。叫化接着骂道:“好不开眼的东西,老子向你讨米吗?你够的上有米开叫化?我不是贼头目,怎的收你这偷来的米?还不快把你的东家叫出来吗?”
这如雷的声音一呼唤,陆凤阳睡在里面,已被惊醒了。忙教自己的儿子陆小青出外,看是什么人吵闹。
陆小青这时才得十二岁,却是聪明绝顶,言谈举止,虽成人不能及他。陆凤阳因钟爱他,又自恨世代业农,不曾读得诗书,不能和诗礼之家往来结亲,立意想让陆小青读书。五岁上就延聘了一个本地秀才,在家里教读。只两年工夫,便读完了五经。远近的人,都称陆小青为神童。八岁的时候,陆凤阳带着他到长沙省城,看他姨母的病。他姨母住在南门凤凰台。那时湖南的鸦片烟盛行,省城里的街头巷尾,都遍设了烟馆。上、中、下三等社会的人。烟馆里皆可容留得下。烟馆当中,最大最好的,推鸡公坡的福寿祥第一。陆凤阳这日,请一个姓赵的秀才到福寿祥吸鸦片,陆小青也跟着去了,在烟馆里,赵秀才又遇着一个朋友。于是三人共一个烟榻吸烟,陆小青就立在旁边看。赵秀才见陆小青生得唇红齿白,目秀眉清;很欢喜的摸着陆小青的脑袋问道:“你曾读书么?”
陆小青说:“略读过几本。”
赵秀才又问:“曾开笔做文章么?”
陆小青说:“不曾,只每日做一首诗,对两个对子。”
赵秀才说:“你会对对子吗?我出一个给你对,你欢喜对么?”
陆小青说:“请出给我试试看。”
赵秀才原是随口说的一句话,心里何曾有甚么可出的对子呢?听陆小青这们一说,倒不好意思不出了。随即躺下来,拈着烟签烧烟。一盒烟三个人吸,早已吸光了,赵秀才还不曾过瘾,遂笑向陆小青说道:“有了!我说给你对罢:盒烟难过三人瘾。你有得对么?”
陆小青应声说道:“杯酒能消万古愁,使得么?”
赵秀才吃了一惊,望着陆凤阳笑道:“想不到令郎这一点点年纪,就有这般捷才,真是难得。将来的造就,实在不可限量。”
陆凤阳听了,自是高兴。正在谦逊,忽听得烟馆里的雄鸡叫,赵秀才拍着巴掌笑道:“我又有了一个好的,你再对一对看。这里地名鸡公坡,方才恰好鸡公叫,就是鸡公坡内鸡公叫。你对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