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青略一思索的答道:“凤凰台上凤凰游。”
赵秀才长叹了一声道:“这种天才,这种吐属,还了得吗,你将来一定是凤凰台上的人物!”
从这回起,陆小青的才名,震惊遐迩。他又肯在学问里面用功,陆凤阳把他看的比宝贝还重,轻易不教他出外。这日自己被平江人打伤了,儿子在床跟前伺候,听得外面吵闹,自己不能挣扎起来,才打发他出外查问。
陆小青来到厅堂上,见一个跛脚叫化,坐在大门里面吆喝。这时八个打叫化的人,都没法摆布。又怕东家出来责备,一个个抽身进里面躲了。叫化也不再追赶,一屁股坐在地下,张开喇叭口,朝里面乱骂。陆小青走近前问道:“你是讨吃的么?却为何坐在这里骂人呢?”
那叫化举眼一见陆小青,即时换了一副笑容,答道:“只许你家的人打我,不许我骂你家的人吗?”
陆小青问道:“我家有谁打了你?只怕是你认错了人吧?我的父亲被人打伤了,还不曾请得医生来治,如何会有人来打你咧?”
那叫化哈哈大笑道:“原来你父亲被旁人打伤了,却教长工追赶着打我,这也算是报复之道。好在我的皮肉坚牢,没被你家长工打伤。你不相信,只把刚才抬你父亲回家的那两个人叫来问,他们是不是打了我?这地下撒的米,也就是他偷了给我,想敷衍我的。”
陆小青早已看见撒了一地的米,听这叫化的谈吐,绝不像是一个下等人,估料他说的,必不是假话。心里很觉得有些对不住,即时将两个跟人叫出来,问甚么事追赶着人打。跟人知道隐瞒不住,只得把追赶时情形,述了一遍。陆小青是个头脑很明晰的小孩,一听跟人的话,就暗自寻思道:“这一个小小身材的叫化,身上又没穿着衣服,科头赤脚的,怎生能受的了八个壮健汉子用檀木扁担劈,一些儿不受伤损呢?这不是一个很奇怪的叫化吗?我父亲这回和平江人因争水陆码头打架;若是有这叫化同去,平江人不见得能打伤我父亲?我何不将这事,进去告我父亲知道,看他如何说法?”
陆小青思量着,教跟人立着不动,自己转身到里面,将叫化的情形和跟人的话,照样向陆凤阳说了。陆凤阳不待说完,一蹶劣爬了起来,全忘了肩上的伤痛,倒把陆小青吓的后退。
陆凤阳下了床,招陆小青拢来说道:“快扶我出去见他。”
陆凤阳的老婆在旁说道:“你肩上受了这们重伤,一个叫化子,也去见他做甚么?”
陆凤阳道:“你们女子知道甚么?说不定替我报仇雪恨,就在这个叫化子身上呢。”
陆凤阳一面说,一面扶着陆小青的肩头来到外面,向那叫化一躬到地说道:“我等山野之夫,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家人们无礼,更是罪该万死,望海量包涵。恕我身带重伤,不能叩头赔礼。这里不是谈话之所,请去里面就坐。”
那叫化并不客气,随即立起身,笑道:“不嫌我龌龊吗?”
跟人还立在那里,见叫化不提说挨打的事,就放下了心。听了叫化说不嫌我龌龊的话,忍不住掉转脸匿笑。陆凤阳忙叱了一声,骂道:“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的东西,还了得吗?等歇我闲了,再和你们说话。”
骂得两个跟人不敢笑了。陆凤阳父子引叫化到客堂里,纳之上坐,自己在下面坐着相陪,开口说道:“我本是一个村俗的人,生长在这乡里,一辈子没出过远门,没一些儿见识。然而一见你老兄的面,就能断定是一个非常的人。只因我肩上被人打伤了,一时疼痛难忍,不能延接老兄进来。方才听小儿说家人们对老兄无礼的情形,心里又是气忿,又是钦佩。气忿的是,家人们敢背着我,这般无法无天。钦佩的是,老兄的本领。所以身上的痛苦都不觉着了,来不及的挣扎着出来,向老兄赔罪,并要求老兄不弃,在寒舍多盘桓几日。”
那叫化微微的点了点头,含笑说道:“不愧做浏阳人的首领,果是精明干练,名下无虚。但不知贵体是怎生受伤的?”
陆凤阳说道:“老兄不是已经知道我是被平江人打伤的吗?”
叫化道:“我曾遇着一个从赵家坪逃回的人说,这边本已打胜了,正奋勇追赶,忽然追赶的人一个一个的只往地下倒,却又不是被平江人打了的。是不是有这们一回事呢?”
陆凤阳拍着大腿,唉声说道:“正是这般的情形!我至今还不明白是甚么道理?这回我浏阳人里面,死伤的只怕有一大半,真是可怜可恨。往年的陈例,每年只决一次胜负。但是这回我浏阳人吃的苦实在太大,宁肯拼着一死,这仇恨断忍不了到明年再报。我知道老兄是英雄,千万得助我雪恨。”
陆凤阳说至此,忽然啊呀一声道:“我只顾说话,连老兄的尊姓大名,都忘记请教了。”
那叫化偏着头,像是思索甚么的样子。陆凤阳的话,似乎不曾听得。好一会,才抬头问道:“追赶的时候,你这边的人一个一个的往地下倒,是不是呢?”
陆凤阳口里应是,心里暗自好笑。这话原是他自己听得人说的,我已答应了正是这般情形,怎么还巴巴的拿这话来问是不是呢?只见叫化又接着问道:“你跟着上前追赶没有呢?”
陆凤阳道:“我若不是跟着上前追赶也不至被人打伤了!”
叫化又把头点了两下,问道:“你也跟着往地下倒没有呢?”
陆凤阳暗笑这人怎的专问这些废话?我若不跟着往地下倒,难道见大家都倒了,我还不急速退回,立在那里等平江人来打吗?只是陆凤阳心里尽管这般暗笑,口里仍是好好的答应:“我也跟着往地下倒了。”
叫化道:“你为甚么也跟着倒呢?真个不是被平江人打倒的吗?”
陆凤阳听了这两句话,却被问住了。迟疑了一会,才说道:“那时平江人敌不住我们了,都没命的转身飞跑。我们已追赶了半里路,并没一个平江人敢回头,实在是没人打我们。我其所以往地下倒的原因,是为我的右腿上,忽然像是有人拿一支很锋利的锥子,用力锥了一下,立时痛彻心肝,两腿不由得一软,就撑支不住,倒在地下了。然我回家后,捋出右腿来看,又不见有伤痕。我正自疑惑:即算我平日两腿本有转筋的毛病,这几百人怎么都会一齐倒下的咧?”
叫化起身走到陆凤阳跟前,教再把右腿捋出来看,即露出很吃惊的神色。仔细端详了几眼,才用那色如漆黑、瘦如鸡爪的手指,点着膝盖以上一个带红色的汗毛孔道:“平江人打了你的伤痕,有在这里了。”
陆凤阳看了不信道:“这是蚤虱咬了的印子,我身上常有的,如何说是平江人打的伤痕?”
叫化大笑道:“也难怪你不相信,我就还你一个凭据罢。”
说时,揭开他自己腰间的稿荐,现出一只讨米袋来。伸进手去,摸摸了一会,出一颗棋子大的黑东西,像是有些分两的。估料不是铁,便是石。叫化将那颗黑东西,放在红色的汗毛孔上,不一刻就拿起来,指给陆凤阳看道:“这是蚤虱咬的么?”
陆凤阳看黑东西上面,粘着半段绝细的绣花针,针上还有血,不禁惊异问道:“这不是一口断了的绣花针吗?怎么会跑到我大腿里面去了呢?”
叫化叹了一声气道:“这事只怕得费些周折。老实说给你听罢,这不是断了的绣花针,是修道人用的梅花针,因形式仿佛梅花里面的花须。我本来不合多管这些不关己的事,但使用这针的人既在修道,何必帮着人争水陆码头,并下这种毒手?于情理未免太说不过去,不落到我眼里,我尽可不必过问;于今既看在眼里,听在耳里,记在心里,待说不过问,天下英雄也要笑我,不能存天地间正气。我姓常,名德庆,江西抚州人。只因平生爱打不平,十七岁上替人报仇,杀了人一家数口,就逃亡在外,不能回转家园。流落江湖上二十年,本性仍不能改。曾遇人传授我治伤的方药,不问跌伤打伤,那怕断了手足,只要在三日之内,我都有药医治。今日也是你我有缘,又合该二三百农人不应死在梅花针下,凑巧我行乞到此。”
常德庆说时,又伸手在那讨米袋里,掏出一个小红漆葫芦来,倾出来些药粉,用水调了,先敷了陆凤阳肩上的锄伤。然后将葫芦中药粉,尽数倾出,用纸包了,交给陆凤阳道:“凡是从场打伤了的人,只须将这药略敷上些儿,包管就好。你拿去给他们敷上罢,我还有事去,不能久在此耽搁,回头再见。”
陆凤阳肩上的伤,原疼痛的厉害。虽勉强延接常德庆,陪着谈话,然仍不免苦楚。自从这药粉敷上,但觉伤处微痒,顷刻即不似前时那般疼痛了。心里正高兴,要和常德庆商量复仇之计,听常德庆说有事去,不能久在此耽搁的话,那里肯放他走呢?双手扭住常德庆的手腕,放声哀求道:“我这一肚皮怨恨,非老兄……”
常德庆不俟陆凤阳说完,连连的点头答道:“用不着多说,我统知道了。仇也不能就坐在你家里报呢!”
陆凤阳仍扭着不放。忽听得外面人声嘈杂,仿佛有千军万马杀来的声响。惊得陆凤阳连问:怎么?不知外面嘈杂的是谁?这仇怨究竟怎生报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