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杨天池掏出梅花针来,朝着追赶的浏阳人撒去。只听得数百人,同时叫了一声哎呀,有中了要害的,即倒地挣爬不起。不曾中着要害的,也疼痛得住了脚,不能追赶。
一时呼痛号哭的声音,惊天震地。众逃跑的平江人,忽见追赶的纷纷倒地,不倒地的也伏着身子呼痛,还疑心是浏阳人用诈。有胆大的,回头杀伤了几个,不见浏阳人反抗,才大家折转身来,复奋勇向浏阳人杀去。杨天池一看,不好!使浏阳人是这般骈首就戮,不是和用剑术杀他们的一样吗?我师父是个仁德君子,听了我这举动,必然责备我残忍,我得从速将他们止住才好。只是上阵的人多,一字儿排开的阵线,长有数里,杨天池又不是平江队里的头目,如何能够止住他们呢?一时急中生智,见一面红旗底下,有一个人在那里擂鼓催进。鼓声越急,反攻的人越奋勇。擎红旗的,双手举着旗,一起一伏的摇动。离红旗十来丈远近,有一面绿旗,旗下也是一个人,提着一面大锣,举旗的立着不动。杨天池心想:这锣声,必是令退的,我唯有急将锣抢过来,用力敲打一会,看是如何?再作计较。真是小说上面所说的:说时迟,那时快,天池身手,何等疾捷。只将两脚一垫,已经到了绿旗之下,随手抢起锣来,也来不及抢锣捶,就握着拳头,敲得那锣震天价响。反攻的人一闻锣声,同时止了脚步。然浏阳队里被杀死的被打伤的,已有十之五六。杨天池见大众停了手脚,即大声喊道:“穷寇勿追,这回且饶恕了他们的性命罢。”
众人得转败为胜,也不知道缘故。见浏阳人都瞑目待死,一些儿也不抵抗,正是杀得高兴,忽然听得锣声,虽则齐把手脚停了。但是心里都疑惑,怎么会金鼓齐鸣呢?一个个回转头来看,听了杨天池的喊声,却没一个认识杨天池。
平江队里为首的人,姓罗名传贤,是一个在农人中很有些资产的人。当洪秀全、杨秀清经过湖南的时候,罗传贤还只二十多岁,就充当团练军的小头目,略略知道些临阵的方法。拳棒功夫,也可打得开十来个蛮汉。此时已有五十多岁了。只因他家世代业农,薄薄的有些祖业,所以不愿认真投身行伍。不然,那时由行伍中发迹的,十分容易。有了他这种资格,早已是提镇的地位了,如何能得他在这里,当这种全无名义的首领呢。这时,罗传贤见自己的队伍败退下来,正无法阻止。只得也跟着往后退。陡然见一个文人装束的少年,从老弱队中,一跃十多丈,到了阵前,将长袍一揭,随着左臂一扬,便见无数火星相似的东西撒开来,向浏阳人身上射去。浏阳人正奋勇追赶,一遇那些火星,顿时一个个如受了重伤。罗传贤心中好生诧异!才招呼自己人。
回身杀去。又见那少年抢着锣打,心里更是惊讶。杨天池高声喊了几句话,罗传贤忙跑过来,对杨天池拱手,问道:“足下是那里来的?为何不乘胜追杀,反敲锣停止进攻呢?”
杨天池放下铜锣,也拱手答道:“敌人已死伤得不少。上天有好生之德,君子不欲多杀人,岂可尽情杀戮?小子便是十年前的义拾儿,今日路过此地,特来相助我义父一臂之力,并非有仇于浏阳人。死伤过多,仇恨更深,循环报复,更无了时。老先生此时,即可将大众遣散,小子就此告别了。”
杨天池复拱了拱手,折身见自己义父就立在后面。原来万二呆子着急义拾儿像个文弱书生,如何能和人打。自己不曾拉住,很放心不下。自己的眼睛又看不见多远,杨天池施放梅花针,浏阳人受伤,以及平江人反攻上去的种种动作,万二呆子眼里,都不曾看得清楚。只听得旁边的人,忽然加倍的呐喊,又听得大家欢呼之声,问同伴的,才知道义拾儿在绿旗底下,和罗传贤说话。浏阳人已是大败亏输,方将一颗老糊涂心放下,急忙走到绿旗跟前来。他原是一个极忠厚的人;见自己的首领在这里,还不敢上去,就立在背后等着。杨天池搀扶着他的胳膊,说道:“扶你老人家回家,看义母病得怎样了?”
万二呆子点了点头,说道:“好可是好,但是我还得向罗先生告假,才能带你回去。这是有规则的,不然,就算是临阵脱逃,得罚我五串钱。”
杨天池道:“甚么罗先生?他在那里呢?孩儿去替你老人家告假,你老人家只立在这里不动。”
万二呆子摇头道:“这是使不得的。不论是谁,都不能托人告假,我是要亲去的。刚才和你说话的,便是罗先生。”
罗传贤还没走开,万二呆子的话,听得明白,即过来说道:“万二爷,只管回去罢。我遣散了大众,还要到你家来和他谈话呢。”
说时,用手指着杨天池。万二呆子听了,欢喜不尽。在万二呆子的心目中,以为罗传贤是个大有身份的人。能得他来家一趟真是蓬荜生辉。慌忙鞠躬致敬的,连称不敢当。杨天池懒得多说,搀扶了万二呆子就走。回到万家,杨天池与他义母自有一番殷勤安慰,万二呆子自有一番问长问短,这都不必叙他。
且说浏阳人方面,有五六百人受了杨天池的梅花针。被平江人杀死的,有一百多名,打伤者有二三百。只被梅花针刺了,没被打被杀的,倒容易恢复了原状。原来杨天池的梅花针上面,没有毒药,受伤的不至有性命之忧。往常两方打架,照例是打输了的。
就即时各散五方,这年认了输,且待次年再打,然从来死伤到一百人的时候很少。这回浏阳人本已打胜了,却来了杨天池助阵,反将胜的打得一败涂地,死伤如此之多。浏阳队中首领,姓陆名凤阳,是浏阳一县中财力最雄厚的农人。虽是不曾读书,为人却甚是精明干练。争着了赵家坪,于他家农务上的益处极大,所以浏阳人奉他为争赵家坪的首领。这回因是打胜了,陆凤阳领着大众,争先追杀。不提防他受了杨天池一梅花针,又被平江人在他肩头上,打了一铁锄头。还亏了一锄就打得昏死过去了,平江人以为是已经死了,才没打第二下。平江人退后,方渐渐转过气来。陆家住在一个小市镇上,陆凤阳的跟人,将陆凤阳抬回家医治。
刚抬到那市镇上,一个跛脚叫化,正低着头,迎面一偏一点的走来。抬陆凤阳的人,因走得太快,跛脚叫化避让不及,竹竿尾子在跛脚叫化的额角上撞了一下。叫化喊了一声哎呀,双手将竹竿扭住,骂道:“你们瞎了眼吗!充军到烟瘴地方去吗?怎么是这般乱冲乱撞的?”
陆凤阳的跟人在那时有甚么好气,朝着那叫化脸上,啐了一口凝唾沫,也回骂道:“你不是瞎了眼,如何不早些让开?你真是个不睁眼的东西!也不去打听打听,看我们抬的是谁?”
那叫化被这一回骂,倒软下来了!反笑着晃子晃脑袋,说道:“我确是个不睁眼的,不知道是谁?倒要看看你们抬的,可是一个三头六臂的人物?”
陆凤阳肩上虽受了重伤,心里却还明白。起初听得自己跟人和人拌嘴,以为无意的撞人一下,算不了甚么事,便懒得张眼去看。及听这叫化说出来的话,既不是本地的口音,又不像寻常叫化的口气。见说要看看可是个三头六臂的人物,即张眼一看,不由得心里大为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