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趁现在四下无人,带着蒋惟出去,否则墙高平坦,无遮蔽之物,只要路上有行人往这个方向抬头一看,便能瞧见自己了。
明殊将弯刀咬在齿间,猛地一吸气,背着蒋惟跃起丈余高,劲贯指尖,恨恨击向城墙。
墙砖坚硬如铁,指尖传出刺痛,却是被她击出一个小小的凹坑,让她指尖借到了一点力。
明殊摒住呼吸,将一切杂念排除,脑中一片空明,眼中只剩得这一堵城墙。什么追兵,什么行人,什么城墙守卫,全部被她赶出脑海,一心一意,发挥出全部的力气,只为向上攀跃。
其间只要她一口气松懈,只要手指尖少了一分力气,她就会带着蒋惟从高处落下,摔成肉泥。额间渗出细汗,顺着额头,滑过眉头,落在她的睫毛上,可是明殊带眨也没眨一下,全然忘我。
天边的铁灰色渐渐泛白,云层被破开一缝,一缕初阳从云缝间挣扎而出,将东方的天际染出亮色。
而在此时,明殊终于爬上城墙,翻过了垛口。
双~腿触及实地时,明殊憋着的那口气才吐出来,人就像要虚脱一样,险些站立不稳。
她抬手擦了把冷汗,回身再望下观看,只见城下马市已成小小一块,远处陆陆续续已有行人出现,细小如同蝼蚁。明殊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将背后人事不知的蒋惟向上推了推。取下盘绕在腰间的麻绳,一头系上备好的铁爪搭在垛口,另一头垂到城下。
麻绳不够长,完全垂下离着地面还有两丈多远,不过这已经足够了。明殊拉拉铁爪,让它紧紧卡住墙缝,然后带着蒋惟沿着绳子快速下行。爬墙时有多艰难,下墙时便有多爽利。几个呼吸间,明殊已经来到麻绳尽处。她双脚在墙上一点,手腕使力一甩,那力道顺着绳子一路上行,将铁爪震松,从墙头落下。
收好铁爪,背着蒋惟,明殊辨别了一下方向,迅速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两天后,离宣城只有一百多里远的响水镇上,出现了一个头上扎了两条辫子,身上穿着碎花裙袄的小姑娘。她看着只有十三四岁,身量不高,胖乎乎的十分可爱。她手里拿着一包卤的鸡翅膀,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好不容易挤到公告榜的前头,眨巴着一双眼睛,好奇地看着榜上贴着的两张黄色纸张。
榜文的旁边站着个中年鼠须文士,正在摇头晃脑地向围拢过来的镇民们解释。
“这画上两人乃是积年大盗,在宣城犯下大罪,正在潞州全境缉捕。有消息说,他们可能会从这里路过,如有谁发现他们的下落,投告衙门者,立有赏银五十两。若有谁能将他们拿下,拿住一人赏银五百两!”
人群立刻炸了。这年头,一家五六口一年的嚼用也不超五两,只要有线索提供就是五十两白花花的现银,衙门手笔真大!
画上画着两人,一个中年汉子,五官俊朗,留着短须,一个介于青年和少年模样的,修眉杏目,鼻直唇薄。画的虽不是特别传神,不过也有六七分相似,正是魏冉和明殊。
在那少年郎的一侧,另贴了一张画像,五官眉目与少年一般,只不过做女子打扮。
“其中一人有时会扮做女子形貌,若大家有看到这样的女子出现,也请一定告知官府。”
人群里又是一阵哗然。
积年大盗,可男可女,这可比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讲的江湖话本还要有趣呢!
小姑娘啃着鸡翅,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画像,笑嘻嘻地道:“这个姐姐的眼睛跟我好像呢!”
那中年文士扫了她一眼,见是个才到自己胸口高的半大丫头,胖乎乎的快把眼睛都挤没了,立刻挥手:“去去去,谁家的孩子,一边儿去。”
“就是,哪里像了,人家那张脸多俊啊,你啊也只剩一腮帮子肉了。”旁观的百姓里,有嘴快的大婶忍不住戳了一下眼前肉肉的腮帮子,“别在这儿裹乱,那可是积年的江湖大盗,杀人不眨眼的。你们小孩子家家最近少出门。”
少女扁了扁嘴,手里托着鸡翅,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进了镇中的客栈,对掌柜地打了个招呼,还好心地送了店小二一根鸡翅膀,这才问:“我叔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店小二啃着鸡翅,蹲在门口跟小姑娘说,“我说你也真不容易,这么小就得照顾一个瘫子,你家大人也放心。”
“那也没办法啊,他们各有各的事儿,我家里就我闲着。”小姑娘坐在门槛上,随手把剩下的鸡翅都塞给了小二,“听说洛水那边有神医可以治他的病,家里又脱不开身,只好让我送他去了。谢谢你啊,还麻烦你给他擦身。”
“小事儿小事儿。”店小二笑得眼睛弯成了一条缝儿,“你再小也是个姑娘家,这种活当然我们来做才合适。不过你那叔是不是才瘫不久啊,我瞧他虽然不能说话,但一双眼珠子瞪着人瞧,怪吓人的。”
“可不是。就登高修房顶的时候不小心摔下来了,身上骨头也没事儿,可不知道为什么,人动不了,话也说不出来,换谁都得急啊。”小姑娘叹了一口气,“我家里人也急的不行,一打听洛水有人能治,也不管行不行,就把我跟他推出门了。”
店小二十分同情地看着她:“这山高水远的,路上要是遇着坏人了可咋办?”
“我可没钱请镖师。反正我们一个瘫子一个小孩儿,身上也没几个钱,谁会来打我们主意啊。”小姑娘全不在意地掸掸小裙子跳起来,“不说了,我们一会就结账走了。小二哥,下回我来再请你吃鸡翅膀啊!”
“哎,哎!”
结了账,小姑娘跳上雇来的驴车,把她瘫了的叔叔平放在车板上,身上盖了一床被,晃晃悠悠地离开了。
到了镇外,遇上关卡,小姑娘跳下驴车,把随身的通关文书和户纸拿给守军看。
“这人是谁?”
“我叔叔,他从高处摔下来,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了。我爹叫我把他送去洛水,那儿有名医咧。”小姑娘胖乎乎,肉嘟嘟的,说话声音像蹦豆子似的清脆利索。那守军家里也有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儿,见着她落落大方的样子,不觉笑起来。
“别看年纪小,倒能帮家里人做事了。”他将文书还给她,挥手让她走。
“谢谢大叔了啊!”小姑娘笑的眼睛都看不见了,用力向他挥了挥手。
“路上小心啊!”
“天下太平,有什么可怕哟!”小姑娘脆生生的话响起来,引的排队等过关的人都笑了起来。
“真是年少不识愁滋味哩。”
“不过洛水离着也不是太远,都是潞州一境的,也出不得什么事。”
“是啊,原来那些闲汉游侠儿之流都被收到军队里了,倒是真太平了。”
板车上躺着的人双眼圆睁,口中发出“嗬嗬”声,但声音细微,他又丝毫动弹不得,再怎么急再怎么恼,身边这些人依旧没一个人能将目光在他身上稍稍停留片刻。
“走喽!”马鞭一扬,拉车的毛驴哼哼一声,迈步向前走,离着小镇越来越远。
快到下个镇子的时候,小姑娘跳下车,甜甜地叫了赶车的车夫一声,从兜里摸出一块银子来。色如雪花,品质极佳,不是那种掺了铅的劣银。车夫喜笑颜开,再三道谢。这角银子不止够买了驴子和车,除去他来回的费用和租车的钱,还能剩下不少。于是毫无异议地将马鞭交给了小姑娘,自己进镇子,另寻回程的车马行,搭车回家。
小姑娘将驴车停在镇外,远远望着那处升起的白色炊烟,声音再变,由甜甜糯糯的女儿声音变回清朗的少年嗓音。
“蒋大人,委屈你了。”
这小姑娘正是明殊。她一路运转缩骨功,将身体缩小,面容改变,竟无人能认的出来。自从离开宣城,她紧赶慢赶,带着全身“瘫痪”的蒋惟远远离开宣城。过了前面的镇子,向西北是洛水,东南是寿春,再走几日,便能完全脱困。
缩骨功法虽神奇,但一直保持这副模样对身体的伤害其实很大。只是情态危急,她也顾不得许多。
现在快至彼岸,她也不用再一直保持这样的形象,将蒋惟这个活人带回军中,的确比带颗头颅要强。若非如此,她又何必这样辛苦!
只是不知道师父现在情况如何,还在宣城附近混淆敌人的视线,还是已经脱困向寿春与自己会合。
黄昏将至,日照西斜,余晖如血晕染着天际的云霞。在一片晕暖的阳光中,那胖乎乎的小姑娘一点点抽长了身体,肉墩墩的身材也渐渐变得纤细苗条。衣裙越来越小,缩到她的手肘和膝盖下方。高挑的少女穿着女~童的衣裳,看起来十分可笑。
“走了!”明殊微微一笑,拉转驴车,离开了满是烟火红尘气息的小镇,向着远远的山林走去。
今夜无云,半轮银盘高挂长天,周围星子疏落。月光如水,映在层层山林间,林中多枫,时近深秋,林中深红、绛紫、橙黄、浅黄,五色纷呈,层林尽染,在月光下煞是好看。
林中有座几近倒塌的山神庙,庙宇破败,院墙半毁,神像漆色斑驳,缺胳膊少腿,也不知荒废了多少年。
神像前燃起了一堆篝火,火光映亮了这败破的小庙,将木雕神像的脸映的明暗不定,平白添了许多诡异的颜色。
篝火边坐着一个妙龄女子,身着浅碧色的衣裙,席地而坐,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枝条上穿着的兔腿已经被火烤的皮焦肉黄,正滋滋向下滴油。油脂一落火中,便带起一溜明黄的火焰,窜的老高,将那肉~香喷出老远去。
“瘫痪”多日的蒋惟形色萎顿地靠在供桌旁,看也不看那香喷喷的兔肉一眼,头发散乱,保养的极好的脸上已经多出了好几道皱纹。
明殊将兔肉烤好,先撕了一块放在嘴里嚼了嚼。她在前头的镇子上已经买了些调味,这兔子肉洒上了细盐和茴香,滋味并不比镇子上的酒楼差。
她将树枝递给蒋惟,蒋惟连眼皮子也没抬一下。
她也不急,也不强迫,将兔子腿拿回来,慢条斯理地接着吃。
蒋惟已经一整天水米未进,那破木板车上只垫了薄薄一层被子,一路上他也就比死人多一口气,浑身僵直,等到明殊解了他的穴让他能换个姿势由躺变坐,别说逃走,就连站他此刻都站不起来。
香气不管人的意愿,弥散在小小的神殿间,养尊处优了一辈子的蒋相爷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干裂起皮的嘴唇微微抖了抖,还是闭上了嘴。胃液侵蚀着他空空如也的肚子,饥饿感烧灼着他的精神,身体的酸痛疲倦也无法帮他抵制食物的诱~惑。然而他也只是将目光在火光下的少女面上停了一瞬,便闭上了眼睛。
这几日看着她神乎其技地改变了身材和相貌,无法言语无法动弹的自己根本传不出消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带着自己不慌不忙地穿过重重关卡,离宣城越来越远。
直至傍晚时分,她终于解开缩骨神功,恢复身材和容貌,他才能在万般惊骇中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个神秘而强大的女人,当真就是他在宫墙外看到的那个有着绝世气势的,傲慢的少年将军。
可是明殊怎么会变成魏冉的孩子?他怎么会是个女人?
疑惑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想到明殊所立下的累累战绩,想到她几次三番地破坏了自己的安排,想到从贵妃那里得来的消息……顾昀是个断袖,他与明殊有染。
这哪里是断袖,分明是顾昀与她两~情~相~悦,帮着她隐瞒下了女子的身份。
原来如此!
明殊站起身,活动了活动身体,长长地舒展了腰身,没有半点少女该有的矜持和羞涩。如果不是因为她现在身着女装,女性的特征又十分明显的话,蒋惟一定不会将她当成女人。
她做男人的动作时,实在是太自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