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字所蕴含的意义,大概也只是身为当事者的明殊才能体会透彻。
“谢谢。”她站起身,十分恭敬地向安阳长公主行礼致谢。
“论起来,你该叫我一声姨母。”安阳长公主看着她,眼神微恍了恍,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这个孩子与阳羡姐姐年轻的时候颇有几分相似呢?
不过再怎么看,面前这孩子都是一个英俊的男孩子,身材,体形,神情,相貌,周身散发出来的气质,都看不出这是个姑娘家啊!
“你……真的是?”尽管知道宫里已经验明了正身,她还是忍不住将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
“是。”明殊没有犹豫。
“这可真是……”半点也看不出来。
当然,若能看出来,她也没办法在军营那种地方一待数年而无人发觉了。
这种本事当真一点不会让人羡慕向往。
看她在军中的行~事,骨子里头,或许就如个男儿一样刚硬。安阳长公主再怎么受过磨难,也不过是心灵上的孤寂和苦痛。身为先帝疼爱的女儿,就算她孤独地守着青灯古佛捱日子的时候,衣食用度也没人敢有克扣。所以她无法想像明殊从卫家逃出来之后,四处流浪躲藏的日子过得是如何艰难。
她与阳羡亲厚,对阳羡留下来的女儿自然也有更深一些的牵绊和亲近感。只是这孩子到底不是在她眼前长大的,说亲厚,也总隔着一层。她们双方都小心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试探着靠近,靠近着试探,然而近二十年的岁月带给她们的不止是感情上的疏远,更是生活,思想,观念等等之间巨大的差距。
安阳长公主也想将这孩子搂入怀里,抱着痛哭一场,以追忆逝去的亲人和爱情。听她用柔软的声音叫自己一声“姨母”,向她吐一吐这一路所受过的苦难,寻求她的庇护和安慰。
然而面前言行举止外形皆如男儿的外甥女远比她所能想像的更加坚强,并不肯将内心的软弱一面翻出来,周身套着固若金汤的外壳,叫她无从下手。
所以她也只能保持表面的平静,试着换种方式与她这位比一般男儿更强悍的外甥女交流。
她如今不止是明殊的姨母,更是顾昀的母亲,在她的心里,无论是谁,都没办不法越过自己的儿子。所以她单刀直入,没有半分拐弯抹角的意思。
“阿昀对我说过你的事。”
明殊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平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也下意识地攥了起来。
“不过那时候,他并未对我言明你是女子之事。”安阳长公主直视明殊的双眼,沉声问道,“现在我只想知道,阿昀他,到底知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他知道你是女子吗?还是你也瞒着他,他其实真的是断袖?
明殊没有半点犹豫,语气果断而坚决:“他那时并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眼见着安阳长公主面色发白,她没有停顿地说下去,“不过他猜出了我是女子的事。”
一口气提在胸口,此刻终于可以放下了。长公主暗暗长吁了口气,多日堵在喉间的那口浊气随着明殊这句话而消散无踪。
此时此刻,她心中的念头竟然是,只要不是断袖就好,哪怕喜欢上的是这样一个不平凡的姑娘,似乎也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接受的了。
这个念头一起,安阳长公主立刻明白了儿子当时的险恶用心。
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心仪的姑娘其实才是薛靖和阳羡公主的孩子,那时的明殊,只是一个艰苦隐瞒着自己的身份来历,拼死拼活,舍生忘死、为国为民流血流汗的,值得他尊敬和爱慕的奇女子。以长公主对他的期许和疼爱,这样出身,俗世所不能容的女孩子根本不可能被长公主接受。他便索性让母亲以为自己是个真正的,无法改变的断袖,孤注一掷,破釜沉舟,让母亲灰心,绝望,乃至心死。等到有一天,明殊能恢复女儿身的时候,以长公主的性子,非但不会再阻止他们,说不定还要痛哭流涕地感激上苍,儿子原来还是没有走上歧路,可以正常地娶个女子回来为顾家传宗接代。
安阳长公主银牙咬得咯吱响,手拍着扶手恨恨地骂了一句:“这个兔崽子,居然连我也敢戏耍。”
明殊眨了眨眼睛,并不明白长公主的意思是什么。不过她很机灵的闭着嘴,装做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虽然对儿子的小狡猾感到又好气又可笑,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样的手段当真达到了他预想中的效果。安阳长公主在听到明殊是个女子的消息时,第一时间竟然不是怀疑和好奇,不是去探听卫家姐妹相易,追杀与逃亡,藏匿与建功等等自带大盆狗血的故事细节,而是又惊又喜地想到,太好了,我儿子他不是个真断袖,他喜欢的其实是个姑娘。
再之后,她才慢慢回过味儿来,这个让他儿子差点变成断袖的女子,竟然跟自己之间也有割不断的血脉之情。那是阳羡姐姐留在世间唯一的骨血了,是她真正的姨侄女儿,而不是卫明兰那个自以为是,目光短浅又愚笨的假货。
当认识到这点时,那些寻常贵妇人们看不顺眼的强势,杀戮,蛮力,和与无数军汉一道厮混,洗不白的名声便成了有理可循,血脉相承的血性,成了薛家女儿果然就应该是这样顶天立地,不输男儿的英雄,俯仰无愧天地的好汉,这样奇怪的认知。
她是长公主殿下,曾亲眼见过薛靖与阳羡公主当年也算惊天动地的爱情。骨子里坚韧无比,从不以女人的软弱要求自己的阳羡,与一往无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薛靖,的确会生出这样出色而超群的孩子来。
这样的孩子是自己儿子心慕的对象,只有这样出色的,不流俗的女子,才能配得上她英勇无畏,在她心里也是举世无双的儿子吧。
也只有她的儿子,同样优秀出色,令北人闻风丧胆的庆平侯顾昀,才配得上这样举世无双的女儿。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安阳长公主心中不管如何激动,面上却依旧是平静无波的表情。这里并没有外人,可是她多年的独处已经让她习惯性地带上面纱,只有在她一个人的时候,才会允许自己稍稍放纵一下压抑已久的感情。
明殊垂目不言。
“我听皇后说了你的事。”安阳长公主依旧稳稳地坐在那里,她不止是要为皇后做说客,更是为自己为顾昀做说客,“卫家已经做了处置,一切都照着你的意思办了。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只究首恶,余从皆免,这样也好,不会在朝堂之上掀起太大的波澜。只是为什么不肯向天下表露你的身份,不肯认祖归宗,不肯接受皇上给你的封号?你要知道,公主之女最高也不过封郡君,皇兄特旨要封你为公主,一应尊享与他自己的女儿相同,莫不是你还有哪里不满?”
明殊摇摇头:“并不敢有不满。只是父兄冤屈未明,定北军污名未净,我又上哪儿去认祖归宗呢?”
安阳长公主默然片刻,沉沉叹了一口气:“你该知道,当年的案子是先帝所定,牵连之广,举世皆惊。除了九泉之下的父皇,这世间之人有谁不知道当年定北军和你父亲的冤枉。但是,此事太过重大,一旦翻案,先帝千秋盛名受损,黄泉之下难安。”
明殊冷笑了一声。
“你别这样。”安阳长公主摸了摸自己的额角,“那位也是你亲外祖父。我的夫君和公公,不过就是为薛帅说了一句公道话,也屈死了,顾家满门受累,只留下了我……我也恨过,恨不念亲情的父皇,恨不顾妻儿的驸马,恨牵累亲朋的你的父亲,可是时至今日,我依然不能将这股恨意对外人说出来。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那个人是我的父亲,是皇上的父亲,我们不能恨,不敢恨。皇上可以为定北军翻案,但他全了忠义之时,也是大不孝,大不敬。所带来的后果或许会令朝野动荡,时局生变。所以他也只能忍着,你别怨他。”
明殊说:“并不敢怨恨舅舅,皇上对我,对定北军的遗属故眷已经算是开恩。否则我也走不到今天,或许会将自己的身份一直瞒到死的那日。”
“呸,小孩子家家,又在军伍之中,没事少说这些不吉利的字眼儿。”
“你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难不成你父兄一天不平~反,你便一天不肯脱了军甲,换上红妆,过你正常该过的日子了?”
明殊看着长公主,虽然没有开口回应,但目光坚定澄澈,已经给了她最肯定的答复。
“傻孩子!”安阳长公主再也忍不住,伸出长长的手指在明殊的额角戳了一记,“你是你父母留在这世间最后一点血脉了,是薛家唯一的一点希望。若知道你会这样,你爹娘在下头能安心?”
“需知这世上做父母的都是一样的。只要他们认为是为子女好的事,便可不惜一切,不顾一切地去做。”安阳长公主说的很慢,很真诚,也很认真。
“当年你~娘抛下你,追寻你父而去,但她临去之前,也千方百计将你送走,送到了她以为这世上最安全之处。虽然她所托非人,但不可否认的是,她的确是为你做了周全的考虑之后才走的。”
明殊点头:“我明白,我从来没有怨过她。”
安阳长公主想了想,又说:“其实换成是我,所做的事,也与你母亲一样。只不过,她死了,我没死成。我等到今天等了许多年,所以对曾经失去过的格外珍视。于我而言,这世上不会再有比他更重要的人,所以我希望他可以遂心,可以顺意,可以心想事成。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当能理解我的意思。”
明殊的双眸蓦然睁大,安阳长公主这句话里潜藏的意思,令她震惊不已。
“您是说……”
安阳长公主理了理自己并未松开的鬓发,对她傲然一笑。
“是的,阿昀是我的亲生骨肉。跟当年你母亲所做的一样。为了保住他,我寻了个年纪相近的孩子将他从顾家换出来,悄悄送到了驸马信任的同袍家里。我比你母亲幸运,所托付的是天底下最守信诺的人,他帮我细心将阿昀照看长大,最后让阿昀回到我的身边。我一辈子都会念着他的恩情,将来也会同样照看着他的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