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儿子会怎么样?”屋里沉静了许久,卫明兰声音干涩地问道,“你会对他做什么?”
明殊摇头:“我为什么要对他做什么?皇后娘娘已经决定会将那孩子在昭阳宫里养大。不过宜王世子只怕是做不成了。虽然他有个不那么体面的娘,但到底是宜王的亲骨肉,也十分聪明可爱。稚子无辜,皇后会让他好好长大,修养身心,以后做个富贵闲人,平安顺遂地度过这一世吧。左右他年纪尚小,还没到记事的年纪。等过几年,京中大概也就不会有人记得你,不会有人谈论你,他也就不知道自己有个什么样的娘了吧。”
卫明兰哭出了声:“你们何其残忍。”
明殊微哂,何其残忍吗?明明你们做过的事比这残忍无数辈。那些村民,那些妇孺,甚至什么都不知道,也就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
“皇后娘娘说我太过妇人之仁,”明殊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卫明兰听,“我承认,不过也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毕竟我心中还有底线,不会像你们一样,为了谋夺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抛却为人应有的原则和道德。”
“仇恨是件沉重的负担,我背负了几年,觉得很累。现在可以放开,我心里其实十分高兴。”
宜王府的内侍和婢女们噤若寒蝉,绝望又带着希望地远远望着那间除了几声尖叫便再没有别的声音传出来的屋子。
那位年轻的将军与王妃独处已有很久,久到什么事都可能做完了,甚至不止做一遍。几个内心有几分猥琐的内侍已经开始在脑内想象室内的春光旖旎,默默在宜王的帽子上刷了好几回绿漆。
门开,英姿勃发的将军慢慢地,淡定地走了出来,身上衣冠严密平整,没带一丝皱痕。
“将军?”守在门口的侍卫迎上来。
明殊点了点头:“事情已经办完,我们回去吧。”
“那……”侍卫有些迟疑地扫视了一眼挤在墙角,恨不得将自己变成一片墙角青苔的宜王府侍人们,“可要做清理?”
明殊反应了一会,才明白侍卫口中所说的“清理”表示的是什么意思。
她看着那些几乎要哭出来的,面带绝望的男女,摇了摇头:“无妨,想来他们也知道自己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可是……”
“没有可是。”她冷冷看了那侍卫一眼,“若真有什么传到了外面,这些人自己和家人都保不住,我相信咱们锦鳞卫有这样的能力。”
“是,大人!”
一如来时的自如,去时这五人走的也是一派潇洒闲适。
因为脚步放的慢,所以在他们刚出院口没有十丈之处,便听到了宅子里传来的惊呼和哭泣声。
明殊抬头看了看天,蓝天湛湛,日光明媚,昊天光辉照耀大地,将一切阴暗污秽现于世间。
今日之后,终于可以从那个时不时侵扰着她的火海噩梦之中,解脱了!
连脚步都轻松了几分的新晋云麾将军,十分意外地在宜王府外见到了长公主车驾。
面蒙黑纱的安阳长公主并没有好好地坐在她的车舆里等待,而是坐在车辕处,手里拿着一支金革缠丝的马鞭,静静地望着宜王府门前的两只雄伟高壮的石狮。
明殊脚步微顿,但下一刻她便坦然地迎上前,对她行了一礼:“见过安阳长公主殿下。”
安阳的目光从她的发冠一直扫过她平坦的胸前,劲瘦的腰部和笔直修长的双~腿,在她身后背负的重剑上停留了数息,才点了点头说:“明小将军,别来无恙否?”
明殊朗然一笑:“我自青州回京时,本该往长公主府拜见,怎奈俗务缠身,一直没有得空,实在是在下的不是,还请长公主殿下宽宥。”
“宽宥吗?”安阳长公主微微一笑,“本宫可当不起。”
“明小将军,今日本宫寻你有事,可否随我回庆平侯府一叙?”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明殊又是一揖,示意身后的人先回去。
只是其中两人却不肯走,一定要跟着她去。
安阳长公主见这二人有些面熟,是曾在府中见过的顾昀的亲随,微一思忖,已经明白了几分,不觉微哂道:“还怕我吃了你不成?阿昀对你到是十分上心。”
明殊脸上微红,却也并没有多做解释。跟着她的两人,自然是无颜和无垢。无心已经恢复了女装,被皇后留在宫中不肯放人,无颜无垢自从跟了明殊,半点也不肯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俨然成了两个小尾巴。她们是定北军遗孤,自记事起便由七星阁抚育教导,明殊是七星阁阁主的亲妹妹,在她们心里自然也就跟少主人一般无二,觉得自己责任重大的很。明殊这几年受过数次伤,让她们心中愧疚不已。现在虽然回到京中,不必再面对刀枪箭雨,以命搏杀,但她们也知道,回到这看起来平静安全的京城里,明殊可能面对的危险或许比直面明刀明枪更加让人难以防备。
就算她们是出自南华宗,出自七星阁,江湖经验并不足的年轻一代,也足以想像那些暗藏在平静水面之下密面的暗漩涡流,呼吸到属于那个与她们相隔云端的圈子里惯常的波诡云谲。
安阳长公主是庆平侯的母亲又算得了什么?
庆平侯心悦明殊这点,她们有眼睛,早就看了出来,然而自古以来婆媳便是天敌,安阳长公主年少守寡,顾昀又不是她亲生的骨肉,她对明殊这个未来可能的儿媳妇能保有多少善意?
谁会看得准,猜得到呢?
以世家勋贵圈子里的普遍观点,像明殊这种只爱刀枪,不拿针线,不爱红妆,杀伐沐血的另类,与温柔贤淑明德恭顺之类的词完全不靠边的女子,再怎么也不会是求娶的对象。
以安阳长公主一辈子的强势,她一定也不希望将来后宅里会出现一位比她更加强势,甚至无惧无忌,可以以一力降十会的对头。
无颜无垢紧紧跟着明殊,抿紧了双~唇,绷紧了身上的肌肉,比明殊本人还要紧张十分。
可是以她们目前的身份,在长公主亲自下令之时,还是没有办法强硬地留在明殊的身后以保证她的安全。
再次进入庆平侯府,以前的顾驸马最喜欢流连的书房,明殊的心境已然有了微妙的变化。这里一桌一椅,一笔一杯,都按着驸马生前最惯用的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宇文家的特色,不管男儿女郎,都是重情痴心且长情的人。
阳羡听闻丈夫死讯,不假思索地自刎相随。安阳眼见夫君冤死,青灯素裳,寂寂半生。宇文焘于金戈血雨之中踏上皇位,成为最顶端的那个人,却依旧对元配妻子敬爱不减,哪怕是为了皇位的安稳,为了朝廷的安宁而充实过后宫,专宠过蒋氏,在他心里,由始至终,所承认的妻子只有叶氏一人。
安阳长公主卸去外袍,摘去遮面的轻纱,命侍女奉上香茶,便很有礼地请明殊身后的那两个看起来眼熟的侍卫退到门外去。
“去吧。”明殊对无颜无垢点了点头。
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安阳长公主是个固执且坚韧的女人,但她更是个善于审时度势,头脑清醒,有大智慧的女人。阳羡比她性烈,所以当年才会选择那么激烈的手段在宫前自刎,而安阳则在求死不成之后,迅速地调整了自己的心态,让了、避了、忍了,将自己的孩子保全下来,最后接回身边。虽然失去挚爱的人生十分痛苦,但她为顾家,为自己留下了最珍贵的宝物,光凭这点,安阳长公主就比阳羡活得成功。
值得她的尊重。
同样是与一个女人同处一室,此时的气氛和心情与先前宜王府中时大相径庭。
在宜王府时,她是索命的阎君,带着已知后果的漠不经心和期待解脱的轻松。而在这里,面对表情沉静的安阳长公主,明殊心底却油然而生几许紧张,几许不安,以及几许患得患失。
对一个一心想建功立业的女人来说,明殊是成功的。但对一个将来需要相夫教子,主持家务的女人来说,明殊无疑是极不合格的。
就算她的母亲是安阳长公主同父异母的姐姐,两人身上有奇妙的血缘之亲,明殊也知道自己不是长公主殿下理想的儿媳妇人选。偏偏此时应该是主角的顾昀还远在千里之外。她要独自面对来自长辈的询问,疑惑,置疑甚至训诫,说心里不紧张,那根本就是骗人的。
在安阳长公主终于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平静地投向自己时,明殊的心被一下子提到了嗓子口,胸腔被撞得生疼,仿佛一张口,心脏就会从自己火热的腔子里跳出来一样。
掌心中握满冷汗,后背也忍不住绷紧。
却听见安阳长公主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到现在还背着这把剑,你不觉得累吗?”
是啊,这把剑重一百一十八斤,就算她力气再大,从早背到晚,身体也已经快承受不住了吧。没说的时候还不觉得,被长公主点破之后,身后的重量立刻变得无法忽视,腰背和肩膀也开始酸痛了起来。
明殊道声罪,从身上解下重剑,立在自己的坐椅一侧。
浑身都轻松起来了呢!
安阳长公主看着她,点了点头,并不怎么欣喜,却也不带怨怒地说道:“恭喜你,终于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