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殊以前就觉得顾昀与安阳长公主之间的情谊比寻常母子更加亲厚。一方对他是真正的关切和爱护,一方则是孝顺且打从心底的尊敬。明明是出了五服,旁支的旁支的旁支,中山郡的顾家二少爷却跟这位嗣母情同母子,这种感情浓郁,强烈而自然,仿佛他们天生就是母子,天生就该这样相处。
却原来,顾昀原本就是安阳长公主亲生的骨肉,将年幼的孩子远远地送走,跪坐于佛像前,那一声声木鱼里不知浸透了多少对逝者的追忆,对生者的思念。
“不用这么惊讶,”安阳长公主微微笑起来,“自古天家薄情,那时顾家因为替薛帅不平,强要出头,触怒了先帝,这一支顾家的男丁就没有能活下来的。驸马因我之故,好歹还留了个全尸,其他的兄弟子侄辈,成年的身首异处,年幼的也都在流放途中被折磨死了。”
“可,庆平侯是先帝的亲外孙……”
“亲外孙又怎么样?”安阳长公主平静的表情有一刹那的扭曲,但多年修佛的定力还是将她压抑在心底多年的怨愤和恨意再次强压了回去。
“也不用说当年先帝得皇位时是用了多少兄弟的血,就在那几年,他宠信了一个方士,又是金丹又是炼气,一方面想着长生不老,求登仙籍,一方面又担心有人会觊觎他的皇位,夺他的江山。你父之冤,固然有北边鞑子使反间之计的原因,但何尝不是功高震主,让先帝忌惮,起疑,心中先藏了几分杀机呢?”
听长公主当着自己的面这样说她的父亲,也不知道这些年对他积压了多少的怨意。偏偏她还一脸淡然,语气平静,一口一个“先帝”,连一声父皇也不愿意喊。
“我对你说这些,只是为你母亲劝你。”安阳长公主看着明殊垂首若有所思的样子,目光慈和,“她将你送走,也没有给你留下什么人,告诉你的身世,让你记住他们,就是想你抛掉你的出身,抛掉那些仇恨,可以平安快乐地过一生,做个什么也不知道,但一直幸福的小娘子。若不是卫庄氏起了歹念,你就算只是在那个偏僻的庄子里过一生,想来也是无忧无虑,富足开心的。”
“因为你是个女孩子家,用不着负担那些仇恨和责任。可阿昀不同,他是顾家唯一的男丁,他要接过他祖父,父亲的责任,重振庆平侯府。”
“阿昀说他喜欢你,想和你过一辈子。”安阳长公主毫不在意地说,“那时候我快被他气疯了,若不是你有功于社稷,又是个纯真可爱的孩子,我说不定真会忍不住对你动手。”
明殊擦了把冷汗,心说怪不得那阵子天天有人来给她说亲,安阳长公主也变得特别热心,一心要给她作主定门亲事。
“可是阿昀又对我说,如果你出了任何意外,他也不活了。”安阳长公主回忆起那时候自己的心疼,气恼,失望和难过,不觉重重吐了一口气,“他那样一个有主意的孩子,性格坚韧又冷静,居然为了你对我说出这么绝情的话,我对他真是失望透了。私底下,不知在这间书房里哭了几回。”
明殊羞愧无比,明明是顾昀做出来的事,她却觉得自己脸上发烧,头压得更低。安阳长公主为了这个儿子日夜筹谋,忍受了世上最痛苦的分别,心中对他寄予的希望越大,这件事对她的伤害和打击也越大。
想来想去,她也只能低声说:“是我的错。”
“不不,不是你的错。”安阳长公主笑了起来,“我自己的儿子我最了解,他只是将自己置于绝境逼我认同。虽然我知道他不可能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我也不信他为一个少年郎能放弃自己的理想,抛弃自己的母亲,但我是个母亲,就算知道不可能,也不敢为此冒险。”
她顿了顿:“更何况你就在府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你,实在很难让人生厌。我是想恨你,但很奇妙,就是恨不起来。与你相识越久,就越忍不住要将你当子侄辈一样疼爱。我倒也有些理解为什么阿昀会喜欢你了。”
所以她也真的用心为明殊挑选亲事,门第低些,人品差些的她连看都不看一眼,因为觉得这样会委屈她的小明殊。挑挑捡捡,直到卫明兰上门,提到了郑经的女儿,她才觉得满意。
那是她曾经为顾昀相中过的姑娘,可以配她的阿昀的,自然也就能合适明殊。
可谁也想不到,这个明殊竟然会是个女子,而且是阳羡姐姐的孩子,与她有着血缘关系,理应十分亲近的外甥女。
能与阿昀亲上加亲,且阿昀自己也喜欢得紧,真是再好也不过的了。
“可是若你一日不肯恢复身份,阿昀就一日不能与你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安阳长公主说,“他已过了二十岁,京城里像他这样年纪的,孩子都能下地跑了。我孤单了太久的时间,阿昀回到我身边的时候也已经大了,我还没有好好看着一个孩子一点点长大的经历,所以对此有些渴求想来你也应该能理解。”
“我真心喜欢你,若你能与阿昀结为连理,我自然是高兴满意的。可是你不肯接受新的身份,不肯回复女儿身,还一心想回前线去做杀伐决断的将军,这种情况下,你和阿昀要怎么在一起?难不成真要让天下人以为你们是断袖,要不顾伦常在军中相守吗?”
安阳长公主摇了摇头:“我不能答应,我想要一个嫡出的孙子或是孙女,不能接受一个私下里悄悄儿没名没份送回京的孩子。”
明殊脸上发烧,连连摇手:“不会的,我们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儿。”
“不做?那让阿昀再等你多少年?一年?三年?还是十年?二十年?”
“我等不及,也不想等。”
“今天请你过来,我想说的也就是这件事。请明将军回去仔细想一想,是过去的事重要,还是应该放眼将来?”
“我实话于你说吧,先帝将定北军的事办成了铁案,如今当年的证据尽毁,处事的官员四散,有些还在,有些已经死了。全天下都知道定北军冤,但没有证据,没有证据,皇兄就没办法为之翻案。就算有,你让皇兄怎么办呢?”
“这件事无解,所以你也不要再如此执着,一切还是要向前看。逝者已矣,生者犹存,你父母在天之灵,一定也不想因为自己的事而拴着你一辈子的。”
明殊不知自己是怎么从庆平侯府出来的,一路之上,她都沉默不语。无颜无垢护在她身旁,心有疑惑但见她现在这样,也不好上前直接询问。
骑马走在京城繁华的街道上,三位年轻英俊的少年军人毫无意外地吸引了众多的视线。因为明殊进京献北戎王首级,半城人都涌到城外去观过礼,那日的少年英雄给人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所以不用吹灰之力,明殊就被街上的行人给认出来了。
欢呼声,热情地招呼声,帮闲们兴致而发的唿哨,还有热情胆大的妇人们调笑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明殊却好像入了定,目光微垂地端坐在马上,没有做任何回音。
这年头,英雄总是受人喜爱的,特别是年轻的,长得还很英俊的英雄。颜既正义这种事,即便是放在这个时代,也丝毫不会令人觉得无理。
就像现在,虽然马上的少年英雄对人不理不睬,一脸冷漠,也不会令街上的百姓觉得愤怒不满,反而有更多的人觉得这样的明将军傲气酷帅,如云中之花,高贵圣洁不可近亵。街边的女人们尖叫起来,有的捧着胸一副快晕过去的样子,有的摘下了头上的珠花,腰系的香囊,一股脑往那三骑身上扔去。只是女子手劲不大,大半都没有扔到人家近前去,倒引了不少看热闹的孩子,在人群里穿来窜去,到处捡拾抢夺。
明殊正在沉思,突然耳畔听到一丝风声异动,身体已于头脑之前先动了起来,微微一侧,手在空中一挥,已抓到了一只绣着鱼戏荷塘的香囊。
“啊!他抓着了,那是我的!”人群中发出一声尖叫,刚刚明殊那一让一抓,姿势潇洒漂亮,如流水入川,如风移行云。
街上短暂地安静了一下,突然掀起更响亮的一波声潮,这次不止女人,连男人也解下~身上的各种香包,扇套,没头没脑地向明殊身上砸。
“走!”从小到大哪见过这样的阵仗,千军万马也闯过的明将军此刻只能一提马缰,双~腿一夹,狼狈催马逃奔。
好不容易离开人群,明殊才喘了口气,就见前面巷口行来一支队伍,中间拥着一辆乌木青帏的马车。车厢紧闭,窗覆竹帘,看不见里头坐着的是何人,不过车檐前挂着两盏精致的青纱灯,上头写了“蒋”字。光看这支队伍里家丁仆役的人数和马车的行制,便知这马车的主人非农非商,而是士家大族,在朝中品阶不低。
明殊所知道的朝中一二品大员姓蒋的,也就是那么一家,淑贵妃的娘家,宜王的外祖家。蒋家三兄弟三年的母丧丁忧期听说也就在最近便到期了,近来蒋家也开始频频出现在人前,为蒋家三兄弟的起复做准备。
明殊对蒋家人没有什么交往,不过跟随顾昀前往云州时,原云州都督蒋彦给顾昀留下的摊子可并不怎么美好。
云州军被他练成了蒋家军,中高层将领不服顾昀,底层军士被长期拖欠军饷物资,困顿疲弊,怨气冲天,甚至有私底下假扮马匪侵扰边民的恶性~事件。顾昀和宇文泰颇费了一番心力才将云州军整治清明。一想到这是蒋彦的“功绩”,明殊对蒋家人实在没有办法有什么好印象。
蒋家自先帝时期就在朝堂上势力颇深,今上还在潜邸时,蒋家便是他在朝中极大的一支助力,可以说,在当时群魔乱舞,众皇子夺嫡的局面下,宇文焘能笑到最后,蒋家的支持至关重要。
到不是说皇上是会因念及旧情旧恩便纵容蒋家乱来,而实在是蒋家经过几十年的经营,在朝中势力不容小觑,牵一发而动全身,让皇帝下手之前不得不慎之又慎。
哪怕亲儿子在他面前告了黑状,又送了许多证据给他。
皇帝还是没有将刀压在蒋彦的脖子上,而是将兵部,户部等与云州军关联较深的衙门,自下而上地清洗了一番。
闭门丁忧中的蒋家三兄弟自身没有受到波连,不过他们的羽翼,枝条也因此被砍落了一些。
明殊看着正好挡在她身前的那辆马车,眉头微微一挑,勒住了马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