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3—1976)
初月曳轻云,笑隐寒林里;
不知好容光,已映清溪水。
——陈衡哲《月》
新月像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她光洁靓丽,拖着如丝的白色云裙,轻轻柔柔,仙风袂袂,她娇羞笑着,如片羽飘飞,倏然隐入林梢……可她的倩影,到底遮不住,早已倒映在人间的清溪中……
文笔清新明快,简练细腻,寥寥几笔,一轮美丽含羞又俏皮的新月跃然纸上。陈衡哲在美国留学时写的这首诗,已显示出不凡的文字功底。
陈衡哲集作家学者于一身,集知识女性与贤妻良母于一身,她创造了很多中国第一:第一位公派女留学生、新文化运动中第一位用白话文写作的女作家、第一位女教授、第一位也是连续四次出席国际太平洋学术会议的中国女学者、第一个科学社团和《科学》杂志创办者……如此超凡才女,当事业如日中天时却选择回归家庭做全职太太,相夫教子。实非一般才女能做的。
时代变迁,世风流变。她嗅到新风,勇敢地突破旧藩篱,走出老宅,奔向更广阔的世界,青春因此大放光彩。陈衡哲当然是新女性,但同时极传统——对自己女性的角色定位自觉而清醒,当事业和家庭产生矛盾时,她毅然放弃事业,全力相夫教子,专心培养优秀的下一代。结果,一门五教授,传承了祖上的书香衣钵。
在作家、教授、母亲这许多角色中,她都做到极致,而且拥有美好的爱情和家庭,教育出了优秀的子女。一个女人竟活得如此完美!她就是陈衡哲,一个被我们遗忘而值得学习的民国才女。
陈衡哲给我的最大感受,就是她的健康阳光,能超凡也能平凡,多情但更理性,没有才女的孤高自赏,也少有民国那个时代的末世悲凉。
不恋大宅门
陈衡哲的祖父陈梅村,翰林院大学士,著名清官,父亲也是清朝官员和清末著名学者。生在这样的书香世家,陈衡哲自小受到良好的国学熏陶,可谓家学渊源。
陈家重视教育,而且思想开明,所以家族中出人才。比如,陈衡哲的堂姐陈撷芬,16岁就在梁启超主编的《清议报》上发表了《戊戌变法感赋》。后来,她在上海创办《女报》,提倡女权和女学。19岁时,陈撷芬又应蔡元培之邀,创办了上海爱国女校,亲自任校长。后因“《苏报》案”赴日本留学,和秋瑾一起创办了中国最早的爱国妇女团体“共爱会”。孙中山对她非常欣赏,称她是中国妇女解放运动和近代新闻事业的先驱。
这个堂姐比陈衡哲大十岁,想必陈衡哲从小就听了不少关于她的故事。
1897年,大约4岁时,陈衡哲从湖南老家住到江苏常州外祖父家。陈衡哲的外祖父家,乃江南第一豪门——常州庄家。陈衡哲在这里继续上私塾。在这里,她受到舅舅庄蕴宽的深刻影响。
庄蕴宽此人,可非同一般。他是清末著名学者和军事家,曾在广西创办陆军干部学堂,国民党著名将领李宗仁、白崇禧、黄绍竑等,都是他的学生。他是孙中山时期的江苏省都督,很得孙中山信任。
舅舅思想进步,见多识广。每当舅舅回家省亲时,小衡哲总是天不亮就跑去舅舅屋里,缠着他讲故事。舅舅不仅讲外面的见闻故事,还讲西方先进的科学和文化,他对小衡哲说:“你是一个有志气的女孩子,你应该努力的去学习西洋的独立的女子。”
陈衡哲向来崇拜舅舅,如今听他如此鼓励自己,十分受鼓舞。舅舅拿给她看《普通新知识》、《国民课本》,以及一些新式报章杂志,建议她到新式学校学习。
舅舅对她说:“一个人必须能胜过他的父母尊长,方是有出息。没有出息的人,才要跟着他父母尊长的脚步走。”并说:“世人对命运有三种态度,一是安命,二是怨命,三是造命。我希望你去造命。”
这些话,对少女陈衡哲产生巨大触动,这对一直生活在深宅大院的她来说,无异于一场思想的革命。从此,她开始翘首向往外面的世界,渴望走出大宅。一个强烈的愿望产生:去上学,做独立自主的新女性!
由于自小有了这种“造命”思想,陈衡哲没有受到传统“宿命”思想的束缚,而是积极朝着自己想要生活目标而努力。正因此,她身上虽有大家闺秀的气质,但没有大小姐的娇气,有祖上的高贵血统,但没有高高在上的骄傲。
什么是“造命”?就是尽个人主观能动性,创造自己的美好人生。“死生由命,富贵在天”,命运也许是有的,但人不能由着天命,而应该顺天命尽人事。所以,要尽一生的力量,努力提高完善自己,在实现自己的同时光照社会,创造自己的意义和价值人生。一个对自己的人生有更多期待的人,理当自觉“造命”。
青春年少,正是一个人培养各种思想和能力的最佳时期,此后的人生成就多奠基于此时的积累。陈衡哲是幸运的,她少年时受到舅舅的熏陶,埋下“造命”思想种子。这思想,让她在人生的不同阶段明智选择,积极创造,最大限度地释放自己。无论作家、学者,还是主妇,她都能花开烂漫,成果非凡,真真精彩人生。
1911年冬,陈衡哲随舅母迁居上海。在上海,陈衡哲进入蔡元培等人创办的爱国女校学习。一学就是四年,最大的收获就是打下良好的英文基础。在这里,大小姐出身的陈衡哲学会了照顾自己,更加独立自主。在这里,她拒绝了父亲给她包办的婚姻——让她这个立志做新女性的女孩子,实在无法接受,她甘愿留下一个不孝子的违逆之罪,也不去做人家的姨太太。
陈衡哲一气之下,逃婚到乡下的姑姑家。这位姑姑也是知书达理的才女,精通诗书,还通中医,能为人看病。她很是保护这位逃婚的侄女。陈衡哲在这里避身,同时在一个家馆教学。
天无绝人之路。在陈衡哲偏居一方,前路迷茫正自苦恼无边时,上天悄然地为她安排了一个未来。1914年,清华学堂招收留美女学生。原本陈衡哲并没自信,毕竟自己的知识都是自学而来。但姑母极力鼓励。结果,她凭着出色的英文成绩,一举得中。舅舅得知,来信祝贺:“清华招女生,吾知甥必去应考;既考,吾又知甥必取。……吾甥积年求学之愿,于今得偿,舅氏之喜慰可知矣。”
如此姑母和舅舅,胜过父母也。
就此,陈衡哲成为中国第一位留学海外的女留学生。她跨海越洋,进入美国瓦沙女子大学。
白话第一人
陈衡哲离开家国,兴奋地踏上美国的土地,眼界大开,生活全新,人生呈现别样的风景。她左顾右看欣赏,她如饥似渴学习,青春的梦想和激情在此点燃……
命运也格外眷顾陈衡哲。美国留学六年,她收获了知识,更收获了友情和爱情——她成为中国第一个海归女硕士、第一位女教授,她结识了胡适这个一生的朋友,收获了后来成为丈夫的任鸿隽的忠贞爱情。人生有此幸福,夫复何求?
陈衡哲先是进入美国著名的女子大学——瓦沙女子大学学习,获得文学学士学位后,又转入芝加哥大学,学习西洋历史和西洋文学。
在异国优越的学习环境中,陈衡哲如饥似渴,如海绵一样学习。在这里,陈衡哲结识了同为留学生的胡适、任叔永(鸿隽)、杨杏佛、梅光迪、朱经农、胡先(马肃)等人。此时,她开始以“莎菲”为笔名写作。
陈衡哲青春年华,聪敏活跃,激情四射,才情灼灼。如此女子,青春怎么可以寂寞?在世纪之交的风云变幻之际,在学习和生活两方面的体验下,在胡适、任鸿隽等好友的相互砥砺和影响下,陈衡哲才华奔涌,付诸笔端,迅速崭露头角,及时抓住历史和时代给予她的机遇。
1917年,陈衡哲以“莎菲”为笔名在《留美学生季报》发表白话小说《一日》。小说描写了一个留美女生在美国女子学校一天的生活,生动、幽默。今天来看这篇小说,虽显得较为稚嫩,也称不上严格意义上的小说,但它意义重大——它是我国新文学历上第一篇白话小说,比鲁迅的白话小说《狂人日记》还要早一年。所以,陈衡哲是我国白话小说创作第一人,在中国新文学史上,应该有她的一笔。
《一日》发表,引起胡适、梅光迪等人的热烈讨论。可以想见,这对当时孤独的胡适是多大的鼓励!他怎能不激动?以致1929年3月他为陈衡哲的小说《小雨点》作序时,仍余味未尽地称《一日》为“文学革命讨论初期的最早的作品”,称陈衡哲是他倡导文学革命“一个最早的同志”,并指出陈衡哲在新文化运动中的贡献:“当我们还在讨论新文学问题的时候,莎菲却已开始用白话做文学了。”
陈衡哲发表《一日》时,早已成为胡适志同道合的“同志”了。两人以书信结缘,鸿雁传书半年之久,彼此吸引。当胡适宣传文学革命,不得朋友们的支持时,陈衡哲坚定地站在他一边,给他很大鼓励。《一日》之前,她从未写过白话文。如今甘愿做此大胆尝试?岂非为了胡适?
1920年,陈衡哲留美六年后回国,经胡适介绍,受聘于北大历史系,成为我国第一位女教授,专授历史。
教书之余,陈衡哲继续文学创作。她创作了《小雨点》、《运河与扬子江》等小说,发表在胡适、陈独秀等人主持的《新青年》、《小说月报》等刊物上,在社会上产生很大影响,陈衡哲因此成为新文学领域一颗耀眼的明星。
白话小说《小雨点》,描述小雨点的游历和冒险经历:自天而下,由江河入海。然后又随蒸气而回天堂,又为拯救一株干枯的青莲花而降落人间……小说通篇采用拟人、象征、比喻等手法,加上对自然界风、雨、晨、昏等细致摹写,更使小说充满诗情画意,意境优美,风格清新俊朗,集寓、童话和科普知识为一炉。小说既体现了陈衡哲深厚的文字功底,又体现了她对白话小说这一体裁的积极有益的探索精神。
只可惜,至今看来仍闪光晶莹的《小雨点》,几十年来不见再版,在很多现代文学作品选集中,也不见此作品。这就未免有些遗憾了。
此后,陈衡哲又陆续发表了《西风》《巫峡里的一个女子》等十多部作品。陈衡哲的文字,语言清新、优美,文风犀利,富有哲理和思想,而且见解独到,既能写纯文学,也能写出更有思想性的作品。
文学上,陈衡哲只有一部短篇小说集《小雨点》和两卷《衡哲散文集》,以及一些未辑集散篇。但她在现代文学史上的成绩和地位是不容埋没的,而她的《小雨点》等作品,也曾滋润过当时和后来很多文学青年。
当时的许多女作家,比如谢冰心、凌淑华、冯沅君、黄庐隐、苏雪林等,但当时都专事写作。而此时的陈衡哲,已经是著名的女教授了。她不仅创造了新文学史上的开篇之作,而且还写作了大量论文无论从写作资历和贡献上,还是论学历文学创作为主,而此时的陈衡哲学,已是著名的女教授了。
陈衡哲是当时有名的文艺女青年,胡适说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文艺气息。”今天,我们看她的照片,身材不高,倒还算玲珑;长相不漂亮,倒还算清秀。尤是那一双圆圆的眸子,如两泓秋水,清亮幽深。都说看人看眼,的确,只需看陈衡哲的眼睛,就明白什么叫灵气和文艺气质。想来,能让大才子兼美男子的胡适欣赏的女人,定是精致女人。
才女陈衡哲,当然有能力写出更好的诗歌和小说。但幼年的国学熏陶,后来的学习并教授历史,使她的思维多份理性,这理性决定其事业选择,包括后来回归家庭。事实上,作家之外,她更看重自己的学者身份。文学是她年轻时的梦,而学术则是她一生的事业。她喜欢写小说但不会满足于此,作为一个有思想的人,她更在意自己的学术成就。当然,这里也有胡适和丈夫陈鸿隽的影响。他们能为文学,但真正的身份,是学者。
事实上,陈衡哲入教北大五六年后,已经成为当时的一流学者。1927年—1933年,她先后4次代表中国出席在美国檀香山、日本东京、中国上海、加拿大班府召开的太平洋会议的学术会议。她的学术著作主要有《西洋史》、《文艺复兴史》、《文艺复兴小史》等,在中国近代学术史上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北大任教后,陈衡哲又先后任教南京东南大学、四川大学历史、上海商务印书馆担任编辑……一路走来,无论是写诗、写小说,还是做学者,陈衡哲都做出不凡成绩。她不仅超越了那个时代的很多女性,而且超越了自己——那以积极“造命”的思想,延续了在美国留学时期的创造性,创造了事业上的成功。她34岁写的小说《运河与扬子江》,通过安份守命的运河和奋斗造命的扬子江两种人生观的对立和交锋,来歌颂奋斗自强的精神。实为她个人生活奋斗的生动写照。
陈衡哲,集作家于学者于一身,杨绛在其回忆文章《怀念陈衡哲》中称羡她“才子佳人兼在一身”。这位20世纪初的旷世才女,几十年来被淹没未闻。而今,历史回晌,大浪淘沙,陈衡哲神采熠熠地走来,重新进入我们的视野。
岂非不是缘
民国多风流。无论思想,还是感情,都充满自由空气和个性风采,名流们更是如此。胡适和陈衡哲的关系,结缘于新文学革命,且维系一生,在社会上广为流传,成为民国三大爱情之一(其余两个是徐志摩和陆小曼,盛爱颐和宋子文)。
那么,胡适和陈衡哲,究竟有没有爱过?胡适至死未作承认,陈衡哲也不曾明确表示。但胡适给早夭的女儿取名“素斐”,即Sophia,也即“莎菲”,正是陈衡哲的英文名和笔名。陈衡哲呢?家里客厅挂着胡适的大照片,也从不讳人。这是否说明:俩人难忘美国留学时的那段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