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层名流们对吕碧城趋之若鹜,世家子弟,如袁世凯的二公子袁克文,李鸿章的儿子李经义,文坛名流,比如樊增祥,据说都对她倾慕有加;诗人杨志云……
《大公报》的老板英敛之,是吕碧城出名上位的直接推手。但他对她有没有欣赏之外的感情存在吗?从编辑到主笔,从主笔到女子公学校长……吕碧城步步升高的每一步,都有英敛之的倾力相助。如此关系,怎一个简单的“爱才”所能涵盖?
英敛之有一首词:
稽首慈云,洗心法水,乞发慈悲一声。秋水伊人,春风香草,悱恻风情惯写,但无限悃款意,总托诗篇泻。
莫娱作浪蝶狂蜂相游冶,叹千载一时,人乎天也,旷世秀群,姿期有德,传闻名下,罗袂琅琅剩愁怀,清泪盈把空一般。
爱意绵绵,情深意切,传说是写给吕碧城的。英敛之的心因为吕碧城“怨艾颠倒,心猿意马”了,可作为已婚男人,他理大于情,不敢越雷池。但他携吕碧城出入于各大社交场,难免产生流言,英夫人对此生醋意。看英敛之日记:“内人连日作字、观书,颇欲发奋力学。……内人犹未眠,因种种感情,颇悲痛,慰之良久始好。”可见,夫妻感情因吕碧城受到影响。
但是,吕碧城最终与英敛之走到决裂的份上,让人费解,恐怕与感情不无关系。
吕碧城是英敛之一手捧出来的,对于吕碧城,英敛之当然关心备至。据说,两人关系产生矛盾,源于吕碧城出位的打扮。当时,吕碧城打扮夸张离奇,有人撰文批评。吕碧城不以为然,强词反驳。英敛之也加以劝阻,吕碧城不服,两人为此辩论起来,各执己见,因而失和。英敛之在日记中说:
碧城因《大公报》白话登有劝女教习不当妖艳招摇一段,疑为讥彼,旋於《津报》登有驳文,强词夺理,极为可笑。数日後,彼来信,洋洋千言分辩。予乃答书,亦千馀言。此後遂永不来馆。
我想,事情绝非如此简单,不过是一个由头。
对吕碧城,英敛之从好到无以复加,到恨到痛心疾首。除了可能的感情,想必与吕碧城的个性有关。吕碧城个性孤高,性格倔强,直率敏感,急躁了对人常有攻击性,得理不饶人。成名后,这种个性表现更加强烈,对人常口无遮拦抨击,包括对英敛之。严复曾说:“外间谣诼,皆因此女过于孤高,不放一人在眼里之故。英华(英敛之)、傅润沅(傅增湘)所以毁谤之者,亦是因渠不甚佩服此二人也。”英敛之感情丰富,个性上也易冲动,生气时各不相让,致使两人最终决裂,不相往来。
据说吕碧城和她的二姐,也因小事失和。朋友一再劝和,她却说:“不到黄泉毋相见也。”不能不说这是吕碧城个性的缺点。
这样一位溢满才华又骄傲不羁的女子,什么样的男子才能入她法眼,能征服得了她呢?
吕碧城与袁世凯的二公子袁克文,一个是风流名士,一个是美貌才女,不能不让外界产生很多想象。袁克文,琴棋诗画,满腹经纶,风流倜傥的才子名士,他的品位当然不只是简单的美貌女子,对才女如吕碧城者,更加仰慕垂青。当吕碧城名动京津时,袁克文就已经耐不住要结识的冲动了。
浙皖起义失败后,秋瑾被杀。吕碧城因为与她交好,且在她家发现有秋瑾信件,吕碧城受到牵连。袁世凯派儿子袁克文去调查,他一句“不能仅凭书信往来就定为反叛罪”,吕碧城逃过一劫,两人由此结识。
此时,吕碧城已经25岁,大袁克文7岁,但两人话语投机,一见如故,从此诗文唱和,成为知己朋友。袁克文不只一次透露对吕碧城的倾慕,但吕碧城始终不予明确回答,始终保持谨慎和距离。据说当时信孚银行的董事长、著名诗人费树蔚,曾热心地帮袁克文说话,但吕碧城以“袁属公子哥儿,只许在欢声中偎红倚翠耳”为借口拒绝。
再后来,当袁克文亲口表白时,吕碧城借口独身主义婉拒,他只好作罢,但两人仍保持往来。在吕碧城眼里,袁克文虽不能托付终身,但未必不可做蓝颜知己。他非但不是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而且有着相当的追求和品位,如此极品男人,哪个女人不想要?但吕碧城很清醒——他今天可一往情深,异日可能远她而去。毕竟,他是风流公子,妻妾成群是他的命。他不属于自己,也非自己所能把握的。自己不能把握,吕碧城断难接受。所以,吕碧城选择放弃。
袁克文遭到拒绝后,也只好以异性知己相对,两人只是吟风弄月,诗酒唱和,不谈感情。两个人就这样精神恋爱着,时间长了,原有的一份感情也越走越远,直到烟消云散。
1931年,袁克文在天津病逝,年仅42岁,挥金如土,风流一世的他,临死前竟沦落到卖字为生,贫病交加,世事如云转,人生多变。当时吕碧城正只身漫游欧洲。
她是否得到袁克文的死讯?又做何感想?我们不得而知。但此前的1930年,她已皈依三宝,成为在家居士。历过功名、游过世界、看惯人间百事之后,吕碧城已心静如水,不问世事,对男女感情事,更是无可无不可的心境了。13年后,即1943年1月24日,吕碧城在香港九龙孤独辞世,享年61岁。遗命余下财产全部捐献佛寺,并遗嘱:“遗体火化,把骨灰和入面粉为小丸,拋入海中,供鱼吞食”。身后遗著中英文各十种,合名《梦雨天华室室丛书》。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一对极品才子才女,盛年风光,在之后的孤苦中过早离世。真是天忌才人。
春魂无着处
追求吕碧城的男人们,论家世、才学,都非俗辈,但为何都没结果?是她不喜欢,还是情非得已?这些男人们,是想玩一把爱情?还是能给她一个归宿?李经义、袁克文能吗?有家的英敛之、樊增祥、梁启超能吗?诗人杨志云呢?吕碧城曾说彼此“诗简往来,文字因缘,缔来已久”,算是情投意合。但后来呢?他竟纳了妾,吕碧城“悲从中来”,只好斩断情丝。
那么,什么人能给吕碧城一个未来?她心高气傲,断不会为吃饭穿衣而嫁人,更不会为结婚而选择凡夫俗子。她要找的,要有财有名有望,更要与她有精神契合。这样的男人,哪里找去?要找到另一半,吕碧城比现代的大龄女白领还难。一般人难入法眼,能入眼的往往“使君有妇”。她想嫁人家,但人家未必敢娶——纵使有人想找个新女性,但吕碧城这样身份地位的女强人,他是否能征服?不能征服,男人自己没面子;不能被征服,吕碧城自己也会感觉了然无趣。
高不成,低不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吕碧城一生事业风光,名利双收,不费力气,但偏偏婚姻不顺,徘徊闹心。感情上倘若没有交集,再聪明也束手无策,只有一声“无缘”的叹息。也许童年“退婚”的阴影,使她始终有份自我保护的谨慎与理性;也许她太强太高,曲高和寡,知音难觅;也许没有原因,就是机缘不凑巧,没有姻缘命。总之,吕碧城最终没找到她的白马王子,成为“民国第一剩女”。
无疑,吕碧城是骄傲的,甚至未免自视过高,正如她后来跟友人说起:“生平的称心男人不多,梁启超早有家室,汪精卫太年轻,汪荣宝已婚,张謇曾给我介绍过诸宗元,但年届不惑,须眉皆白。我要的不是钱和门第,而在于学术上的地位,因此难得合适的。东不成、西不就,失去机缘。幸而手头略有积蓄,不愁衣食,只以文学自娱了。”
话中有骄傲,但也有无奈。虽是宁为玉碎,可心里何尝没有自怜?吕碧城风光的背后,也许藏着深深的无奈和自卑——才华和事业上,她自信骄傲;为人和感情上,她敏感自卑。因骄傲,她难以让人接近;因自卑,她敏感偏执排外,难以让人懂。真自信该是从容宁静而平衡的。吕碧城的所有张扬,或许正是她的一种失衡和自我保护呢?外人看的,只是她的光环。她内心的苦,唯有自知。
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婚姻,只好以诗文自娱,与青灯佛禅为伴。或许后来,吕碧城能乐在其中,乐得忘我。
已无春梦萦罗绮,
何必秋怀寄茝兰。
灰尽灵犀真解脱,
不成哀怨不成欢。
——吕碧城《杂感十首》之一
但作为一个女人,这样的人生终是不完整的,有缺憾的,让人惋惜喟叹的。她那年轻、美貌,还有那出众的才情,孤芳自赏、自我消受再好,终不如与人共——有个欣赏自己的知心男人,伴着自己,那样才更满足啊!自娱自乐,是因为无人共。但心中几番惆怅,几番凄凉?看她的《如梦令》:
夜久蜡堆红泪,渐觉新寒侵被。冷雨更凄风,又是去年滋味。无寐,无寐,画角南楼吹未。
夜深,冷雨凄风,几番更鼓吹来,辗转反侧,人难寐。多少相思,几番浪漫,只有独自品味。双目呆真,直盯着那红烛一点,红泪斑斑,泪水再也止不住,夺眶而出……
在词里,这个寂寞相思的佳人,不正是吕碧城的自我写照吗?她很强,但她终是女人;是女人,就会有软弱的泪水。莎士比亚说:“女人,你的名字叫脆弱”,道出了女人的天性和本质。女强人的强,多半是做给人看的,被逼出来的。女人再强,也会在爱他的男人面前小鸟依人,她在爱人眼里也是充满性感和女人味儿的。试想,倘若吕碧城爱有所属,有男人的呵护,她一定少些凌厉,多些温柔,一定会服服帖帖地跟从他,宁愿放弃做个女强人。有人说:“女人太强了难找到男人”,其实罪不在强,而在于她不容易找到那个让她温柔的男人。当然,如果一个女人总是那么强着、挺着,也许说明她还没有找到那个让她温柔的男人。
吕碧城游遍世界,一路自由而风光,但午夜梦回,她只有独自品尝自己的寂寞。
吕碧城这样的才女,感情世界一定丰富。她怎不明白,纵有再大的才华、名气、地位、权力、财富,都不能代替幸福和家庭。只是上天妒人,给了她才华名利,就夺了她的幸福。这是她的不幸,也许是优秀付出的代价。人们对她抱以同情,樊增祥在他手辑的《吕碧城集》中,题有七绝四首,其三曰:
香茗风流鲍令晖,百年人事称心稀,
君看孔雀多文采,赢得东南独自飞。
读之令人嗟叹。
“韶华有限恨无穷,人生暗向愁中老”(吕碧城《踏莎行》),吕碧城就这样,一个人默默老去。正如她的《苏幕遮》所言:
理鹍弦,移雁柱。欲诉琴心,心事成灰炬。浥透鲛绡痕万缕。泪雨何时,晴到梨花树。
诵骚词,吟洛赋。艳殢香顽,那信婵娟误。一点春魂无着处。便化蛾蚕,也斗长眉妩。
是的,吕碧城一路跳跃着、芬芳着走来,那么光彩照人,无限风光。可是,只欠这“一点春痕无着处”,让她的人生留下深深的遗憾,也留给后人无限的怅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