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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听到囚室的房门开锁的声音,牛虻漠不关心,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把目光看向别处。他猜想只会是总督又来审问打搅他。几个士兵登上狭窄的楼梯,他们的卡宾枪碰在墙上砰砰作响,随后只听一个恭敬的声音说道:“当心,这儿很陡,主教大人。”

牛虻猛然一惊,身子一颤,后又瘫下来,在皮带那令人痛苦的勒压下屏住呼吸。

蒙太尼里在卫队长以及三名卫兵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假如主教大人愿意稍等一下,”卫队长不安地说,“我的部下可以给你搬把椅子来——他已经去取了。恭请主教大人原谅,倘若早知大人光临,我们就会做些准备。”

“没必要做什么准备。队长,请你让我们单独谈谈,你带你的人到楼梯脚下等着,好吗?”

“遵命,主教大人。椅子搬来啦,是否放到他身边去?”

牛虻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但他感觉到蒙太尼里在看他。

“他大概睡着了。”卫队长的话音刚落,牛虻睁开了眼睛。

“不。”他说。

士兵们正要走出囚室,却听得蒙太尼里的突然一声惊叫,回头瞧见他正弯下腰看那皮带。

“这是谁干的?”蒙太尼里问道。

卫队长不安地摸摸自己的帽子。

“是总督特意下的指令,主教大人。”

“这情况我一点儿不知道,里瓦莱兹先生,”蒙太尼里无限悲痛地说。

“我告诉过你,主教大人,”牛虻冷酷地笑笑回答道,“我压……压根儿就没指望他们会对我亲切友好。”

“队长,这样绑着有多长时间了?”

“自从他越狱那天起,主教大人。”

“有两个多星期啦?赶快拿把刀子来把这皮带割断。”

“禀告主教大人,医生也想把皮带除掉,可菲拉里上校不准许。”

“立刻把刀子拿来。”蒙太尼里并未提高声音但士兵们看得见他已气得脸色煞白。卫队长从衣袋里掏出一把折叠刀,弯下腰去割绑在牛虻胳膊上的皮带。他的手不够灵巧,动作笨拙,反而把皮带扯得更紧了,弄得牛虻一缩身子,控制不住自己,咬紧了嘴唇。蒙太尼里立刻走上前来说道:

“你干不了这事,把刀子给我。”

“啊——啊——啊!”皮带掉落下来时,牛虻伸出胳膊,高兴地长长吁了口气。紧接着,蒙太尼里割断了另一条绑在他脚踝上的皮带。

“队长,请你把镣铐也去掉,然后到这儿来,我有话想跟你说。”

他站在窗旁观望着,直至卫队长把脚镣扔到地上,来到他跟前。

“现在,”他说道,“请你讲讲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情况。”

卫队长心甘情愿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全盘托出,他讲了牛虻的病、“惩罚措施”,以及医生是怎样试图干预却未能成功。

“不过,主教大人,”他补充说,“上校不愿把皮带除掉,我认为是想得到口供。”

“得到口供?”

“是的,主教大人。前天我听见上校提出可以除去皮带,如果他……”卫队长说着扫了牛虻一眼,“如果他肯回答上校的一个问题。”

蒙太尼里搭在窗台上的那只手攥在了一起,士兵们面面相觑,他们以前从未看到过这位和蔼可亲的红衣主教发过怒。这时的牛虻已忘记了他们的存在,忘记了一切,只感觉到肉体获得自由的快意。他的四肢曾遭到了束缚,现在可以伸展、翻动和扭来扭去了,这种解脱让人多么欢喜啊!

“你现在可以走啦,队长。”红衣主教说,“你不必因为违犯了纪律感到不安。是我问起了你。而你的职责是对我讲明情况。你看着,不要让人来打扰我们。等谈完了,我自己会出去的。”

等房门在士兵们的身后关上时,他倚在窗台上,眺望了一会儿落日,好让牛虻再有一些喘息的时间。

“我听说,”他随后离开了窗户,在小床旁边坐下说,“你想跟我单独谈谈。如果你感觉身体状况还好,可以跟我谈谈心里要说的话,我洗耳恭听。”

说话时,他的态度非常冰冷、生硬和傲慢,这对他是很不自然的。皮带除掉之前,他觉得牛虻是一个遭受虐待和折磨的人;可现在,他记起了他们上一次的会面,以及会面结束时自己所受到的可怕的羞辱。牛虻把头懒洋洋地枕在一条胳膊上,抬起眼皮望了望。他具有一种天赋,转眼之间就可以换上优雅的态度。他的脸遮在阴影里,让人看不出他在经历着多么深重的磨难。可他抬起头时,傍晚的光线便清晰地显示出他是多么憔悴和苍白,这几天的痛苦印在他脸上的痕迹是多么明显。蒙太尼里的愤怒顿然冰消雪融。

“你的病恐怕很严重。”他说,“非常遗憾,这些情况我全然不知。否则,我早就出面制止了。”

牛虻耸了耸肩膀。“在交战中,一切手段都是正当的。”他冷若冰霜地说,“主教大人是站在基督徒的立场,从理论上反对皮带事件,但是要让上校也这样看待,就有失偏颇了。他当然不愿意把皮带套在自己的皮肉上——我也……也一样,可这是各……各人处境的问题。眼下我是落难之人,还想怎么样呢?主教大人前来探监诚然是一番美意,但这大概也是从基督徒的立场出发的。探望囚犯——啊,对啦!我忘了这样一句话:‘照顾最……最卑微的人是一种美德。’这并不是十分高深的功德,但卑微的人却感激涕零。”

“里瓦莱兹先生,”红衣主教切断他的话说,“我是为了你来的,并非为了我自己。如果你不是像你所说的是‘落难之人’,就凭你上次对我说的那番话,我是永远不会再搭理你的。可你既是囚犯又是病人,具有双重的权利,所以我无法不来。我既然来了,你有什么话要说呢?要不,你请我来,只是想羞辱我,拿一个老人寻开心?”

牛虻没有回答。他已经扭过脸去,一只手遮住眼睛躺在那里。

“非常抱歉,我想麻烦你一下,”末了,他嗓音嘶哑地说,“能不能给我喝点儿水?”

窗子旁放着一壶水,蒙太尼里起身取了来。他用胳膊拥住牛虻扶他起来时,突然感到那潮湿、冰凉的手指像老虎钳一样握住了他的手腕。

“把手给我,快!只一会儿。”牛虻低语道,“啊,这对你有什么关系呢?只一分钟。”

他瘫下来,把脸埋在蒙太尼里的胳膊上,从头至脚战栗不停。

“喝点儿水吧!”蒙太尼里隔了一会儿说道。牛虻默默地喝了口水,然后合上眼睛躺回到床上。他自己也解释不清,蒙太尼里的手触及他的脸颊时,给他带来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他只知道在他的一生中没有任何东西比那触摸更叫人难以忍受。

蒙太尼里把椅子朝小床跟前拉拉,坐了下来。牛虻像具尸体一动不动地躺着,面部发青,扭曲得变了形。沉默许久之后,他才睁开眼睛,把活似难以摆脱的幽灵般的目光固定在红衣主教身上。

“谢谢。”他说,“我很抱歉。我想……你刚才问过我什么事情吧?”

“你的身体还不适合于谈话。如果有话想对我说,我争取明天再来。”

“请别走,主教大人——其实,我并没有什么。这几天我……我有些烦乱;不过,有一半原因是在装病——你要是问上校,他会这么告诉你的。”

“我喜欢自己做结论。”蒙太尼里平心静气地回答。

“上校也一样。要知道,他的结论有时候是很机智的。光看他的外表,你绝……绝对想不到;可是……有时候他会生出新颖别致的念头来。就拿上个星期五来说吧——大概是星期五吧,一到关键时刻我的时间概念就混淆了——总之,我当时索要一剂鸦片,这我记得十分清楚;他跑到这里来,说我如果讲出是谁开……开的大门,我就可……可以得……得到鸦片。记得他这样说:‘如果你是真病,就如实招来,如果你不招,我将把这视为你装病的证……证据。’真是太滑稽可笑啦……”

牛虻说到这里,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不和谐的大笑声;然后,他猛地转向一声不吭的蒙太尼里,继续朝下说,语调愈来愈急,结巴着,使话里的字句难以让人辨得清。

“你不……不觉得这很滑……滑稽吗?当……当然觉不到,你们笃信宗教的人根本就没有幽默感,而是以悲剧的观点看待一切。例……例如那天夜里在大……大教堂里,你是多么严肃!想想吧,我扮演那个朝圣者,演得是多……多么动……动人!甚至连你今天晚上到这儿来……来这件事,你恐怕也看不出滑……滑稽的色彩。”

蒙太尼里站了起来。

“我来是想听听你的心里话,可我觉得你今晚太激动,不适合再说下去。最好让医生给你些镇静剂,睡上一夜,咱们明天再谈。”

“睡觉?啊,如果主教大人同……同意上校的方案——一盎司铅弹就是绝妙的镇静剂,我会睡……睡得很香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蒙太尼里满脸惊恐地说道。

牛虻又迸发出一阵大笑。

“主教大人,主教大人啊,诚……诚实是基督徒的主……主要美德。你以……以为我不……不知道总督一直都在力图让……让你同意他设军事法庭的方案?你索……索性就答……答应了吧,主教大人。你的教兄教弟们处在你的位置,肯定会同意的,人人如此。你一点头,便功德无量,危害性极小!真的,你不值得为这件事伤脑筋,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觉!”

“请你暂时不要笑,”蒙太尼里岔断他的话说,“告诉我,这情况你是怎么知道的?谁跟你讲的?”

“我不是个人,而是个恶魔,难……难道上校没……没告诉过你?没有?他倒是经常这样告……告诉我!唔,我是个地道的恶魔,能够猜……猜出别……别人的心思。主教大人正在想着我是个十……十分讨厌的家伙,希望有……有人把我解决掉,免得使你那敏感的良心不安。我猜得……一针见血,是吧?”

“你听我讲,”红衣主教又在他身旁坐下,表情十分严肃地说,“不管你是怎么发现的,这种情况的确属实。菲拉里上校害怕你的朋友再劫狱,想抢先下手——就用你说的那种方法。你看,我对你是非常坦率的。”

“主教大人历来都享有诚实的美……美名。”牛虻挖苦地说。

“你当然知道,”蒙太尼里继续说道,“按法律,我无权过问世俗事务,因为我是主教,而非特使。不过,我在本地区有很大影响,我想上校至少要得到我的默许,否则他不敢采取极端的手段。直到现在,我都一直坚决地反对他的计划,而他花大气力要扭转我的反对态度,说下星期四群众游行时,很有可能发生武装骚乱,大概会导致流血。你在听我讲话吗?”

牛虻正出神地呆视着窗外,听到问他,便转过头来,很疲倦地说:

“是的,我在听。”

“也许你的确身体不大好,今晚怕谈不成了。我明天早晨来,好吗?这是件非常严肃的事,需要你全神贯注。”

“我看还是现在谈完吧。”牛虻仍然以那种声调答道,“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在听。”

“如果为了你的缘故,”蒙太尼里继续说道,“真的有可能发生骚乱和流血事件,那我反对上校就得承担很大的责任。况且,我相信上校的话里至少有些是真实的。另一方面,我又觉得,他的判断出于对你个人的仇恨,难免有几分歪曲,可能会夸大危险性。刚才看了这种可耻的野蛮行径,我认为那可能性更大了。”他拿眼睛扫了扫扔在地上的皮带和镣铐,又说了下去:

“如果我同意他的计划,就是断送了你;如果我拒绝,便有可能导致无辜的人丧生。对这件事我做过认真的思考,一心想找出办法来解决这一可怕的难题。现在,我起码已打定了主意。”

“当然是断送我,保全无辜的人——这是一个基督徒所能做出的唯一决定。‘如果你的右手冒犯了你,就砍掉它。’我虽然不……不能荣幸地充当主教大人的右手,但是我冒犯过你,结……结论是很明显的。怎么加这么长的序言,何不直说了呢?”

牛虻说话时显得无精打采、冷漠和轻蔑,像是对整个话题感到厌倦。

“对不对?”他停顿了片刻之后又补充道,“这就是你的决定吧,主教大人?”

“不对。”

牛虻移动了一下位置,头枕着双手,半眯起眼睛瞅着蒙太尼里。红衣主教低头沉思,用一只手轻轻拍打着椅子扶手。啊,多么熟悉的姿势呀!

“我决定要干一件完全没有先例的事情。”他最后抬起头说道,“当我听说你要求见我,我就决心到这里来把一切都告诉给你——这我已经做到了,然后让你自己决定这件事。”

“让我决定?”

“里瓦莱兹先生,我来这儿不是以红衣主教、主教或法官的身份,而是以普通人的身份来的。我不要求你说出你是否像上校所担心的那样知道这类劫狱计划。我非常理解,你即便知道,也是你的秘密,决不愿讲出来。不过,我求你设身处地为我想想。我年事已高,无疑将不久于人世。我进入坟墓时,不愿手上沾满鲜血。”

“你的手上没沾过鲜血吗,主教大人?”

“在我的一生中,一遇到高压措施和残暴行径,我就加以反对。我历来都不赞同任何形式的极刑;上一届教皇执政时,我屡次三番地强烈抗议军事管制,并因此遭到了冷落。时至今日,我一直都把自己拥有的影响和权力用于扶危救国。我请求你相信我,我说的这是实话。眼下,我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我要是拒绝了总督的要求,这座城市可能会有血光之灾以及由此而导致的严重后果;我所救下的这个人在亵渎我的宗教,曾经诽谤、冤枉和侮辱过我本人(虽然这相对而言是件小事),而且我坚信他还会用我救下的命去干坏事。可是——这毕竟是在搭救一个人的性命。”

蒙太尼里停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说道:

“里瓦莱兹先生,根据我的了解,你净干些邪恶、歹毒的事情;长期以来,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鲁莽、粗暴、肆无忌惮的人。现在我对你多少仍坚持这种看法。但在最近这两个星期中,你向我表明自己是个勇敢的人,而且对自己的朋友忠贞不渝。你使那些士兵爱戴和钦佩你——并非每个人都能做到这一点。我觉得我也许对你的判断是错误的,你身上可能具有某种优良品质,并不像你在外边所表现的那样。我现在针对你身上好的一面,郑重地恳求你凭着自己的良心诚实地告诉我——你要是处在我的位置会怎么做?”

随之而至的是长时间的沉寂。最后,牛虻抬起了头。

“起码,我会自己决定我的事情,并且承担后果。我可不愿按懦弱的基督徒的方式,鬼鬼祟祟地找别人为我排忧解难!”

这一番抨击突如其来,那异常激烈和愤怒的语调与方才佯装出的无精打采的样子形成了惊人的对比,就仿佛他突然摘下了假面具一样。

“我们无神论者都认为,”他继续慷慨陈词,“一个人要是承担一种责任,他就得全力以赴地顶住;倘若他被压垮,那他只好认命。可是,一个基督徒却会去哀求上帝或圣贤,如得不到帮助,他还会哀求他的敌人——他总可以找到一个脊梁替他承担重担。在你的《圣经》《弥撒经》或任何一本伪善的神学书里,难道就没有一条可以遵循的准则,你为什么偏要来问我怎么办呢?苍天呐,真有你的!我的负担难道还不够重吗?怎么又要承担你推卸过来的责任?去找你的耶稣请教吧;他勒索走了人们最后一枚铜板,你也可以学他的样。你毕竟断送的只是一个无神论者,是敌营里的人,自然算不上大罪过!”

他戛然而止,喘了几口粗气,随即又激烈地说道:

“你还居然谈什么残酷无情!告诉你,那头蠢驴就是把我折磨上一年,也没有你对我的伤害大,因为他没有头脑。他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把皮带勒紧,到了不能够更紧的时候,他便无计可施了。这一点任何笨蛋都能做得到!然而你呢——‘请你自己签署你的死刑判决吧,我心肠太软,不忍下手。’啊,只有基督徒才想得出这样的办法!好一个善良、慈悲,看见皮带勒得太紧便脸色苍白的基督徒呀!当你刚走进来,像仁慈的天使一样,对上校的‘野蛮行径’无限震怒的时候,我便知道好戏就要开始啦!为什么那样瞧着我?可悲的人,你当然可以点头同意,而后回家吃你的饭,不值得这般大惊小怪。请转告你的上校,他可以枪毙我,绞死我,或不管采用任何便利的方式——如果能使他开心,便活活烤熟我——把这件事了结掉吧!”

牛虻简直让人认不出来了;由于愤怒和绝望,他已经发了狂,又是喘气又是战栗,眼睛里闪射出绿色的光芒,跟发了怒的猫眼睛一样。

蒙太尼里早已站了起来,这时默默地低头望着他。他没听明白这一通疯狂指责的要点,可他却知道这番话发自于一颗极端绝望的心;理解到这一点,他便原谅了牛虻对他的一切侮辱。

“嘘!”他说,“我并不想伤害你。说实在的,我根本就没有要把我的负担移到你身上的意图,你的负担已经够重的了。对任何人,我都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撒谎!”牛虻喊叫出了声,眼睛里怒火燃烧,“你升任主教那回呢?”

“升任主教那回?”

“啊!你记不起来啦?你的忘性可真大呀!‘如果你希望我留下的话,亚瑟,我将写信说我去不成了。’我当时才十九岁,你却让我替你决定何去何从。那种做法即便不可恶,也是滑稽可笑的。”

“别说啦!”蒙太尼里绝望地大叫一声,举起双手抱住了头。随后他又把手放下,慢慢走到窗前,在窗台上坐下,把一只胳膊支在铁窗条上,将前额贴住胳膊。牛虻浑身颤抖着躺在那里观望他。

过了一会儿,蒙太尼里起身走回来,嘴唇死灰般苍白。

“非常抱歉,”他一边说道,一边可怜巴巴地拼命想保持平素的那种镇静的态度,“我得回家了。我……不太舒服。”

他瑟瑟发抖,仿佛发疟疾一般。牛虻的满腔愤恨顷刻间化为乌有。

“神父,难道你看不出……”

蒙太尼里向后一退缩,木雕泥塑般站住了。

“绝不可能!”他最后低声说道。“上帝啊,怎么会有这种事!我一定是疯了……”

牛虻用一条胳膊支起身子,握住了那双发抖的手。

“神父,难道你不明白我其实并没有被淹死吗?”

那双发抖的手突然变得冰冷和僵硬。刹那间,所有的一切都在沉寂中死亡了。随后,蒙太尼里跪倒在地,把脸伏在了牛虻的胸膛上。

他抬起头时,太阳已经落山,西边的红霞正在渐渐消失。他们忘记了时间和地点,忘记了生与死,甚至忘了他们是敌人。

“亚瑟,”蒙太尼里低语道,“真的是你?难道你从死神那儿回到了我身旁?”

“是从死神那儿回来的……”牛虻战栗着说道。他把头枕在蒙太尼里的胳膊上,像生病的孩子躺在母亲的怀抱中。

“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牛虻深深叹了一口气。“是啊。”他说,“你得跟我战斗,要不就处死我。”

“啊,别说啦,亲爱的!怎么现在还讲这等话。咱们像两个在黑暗中失散的孩子,都把对方错当成了妖魔鬼怪。而今咱们彼此相认,步入了光明。我可怜的孩子,你的变化真大啊——变化真大啊!你曾经充满了人生的欢乐,而现在看起来,仿佛亲身经历了天下所有的灾难!亚瑟,真的是你吗?我常在梦中梦见你回到了我身旁,醒来看到的却是黑暗和一间空房子。我怎么能知道,也许我再度醒来,发现这一切也是梦呢?请给我一样能摸得着的东西——跟我讲讲你的遭遇。”

“说起来很简单。我藏在一艘货船上,偷渡到了南美洲。”

“在那儿怎么样呢?”

“我在那儿过起了生活——如果你愿意称之为生活的话——啊,我算看到了你曾经向我传授哲学的那个神学院之外的另一番天地!你说你梦见过我,而我也梦见过你……”

说到这里,牛虻停了下来,身上打着哆嗦。

“有一次,”他突然又开始讲道,“我在厄瓜多尔的一座矿里干活……”

“该不是当矿工吧?”

“不是,是当矿工的帮手——跟一帮苦力在一起打零工。矿井口有一个工棚,我们就在里边睡觉。一天夜里——我当时正在生病,就跟最近患的这种病一样……顶着烈日运了一天的石头——我一定是花了眼,竟看见你从门口走了进来。你手捧十字架,那十字架就跟墙上的这个一样,口中念念有词,看也不看我便从我旁边擦身而过。我冲你喊叫,想请你帮我的忙,给我些毒药或一把刀子什么的,让我结束一切苦难,免得我发疯。而你——啊!”

他用一只手揩了揩眼睛,另一只手仍被蒙太尼里攥着。

“从你的表情我看出你已经听到了我的叫声,可你始终没回头,依旧念着祈祷词向前走。你祈祷完毕,吻了吻十字架,这才回头看我,低声说:‘我为你非常难过,亚瑟,可我不敢表露出来,不然主会生气的。’我看了看你的主,那个木头雕像正在发出嘲笑。

“后来我醒过来,看见工棚和那些患麻风病的苦力,便什么都明白了。我看出你更热衷于向你的那个魔鬼似的上帝邀宠,而不愿救我摆脱地狱。那情形我一直记在心头,你刚才用手碰我的时候,我才暂时忘掉。我还在病中,而且以前爱过你,但咱们之间已无其他可言,只有战争,战争,战争。你拉着我的手做什么?难道你不明白,只要你还信仰你的耶稣,咱们就只能是敌人吗?”

蒙太尼里埋下头吻了吻那只伤残了的手。

“亚瑟,我怎么能够不信仰他呢?在那些可怕的年代,我都一直坚持着自己的信仰,而现在他既然把你还给了我,我又如何可以去怀疑他?别忘了,我曾以为我害死了你。”

“你现在还要再害死我一次。”

“亚瑟!”这是一声痛彻心扉的叫喊;可牛虻不予理睬,继续说道:

“我们干什么事都要诚实,不要闪烁其词。你和我站在深渊的两边,要想隔着深渊拉起手是没有指望的。如果你认定自己不能够或不愿意放弃那东西,”他又望了望挂在墙上的十字架,“你就必须同意上校的主意……”

“同意!上帝啊——同意——亚瑟,可我爱你呀!”

牛虻的脸可怕地抽搐了一下。

“你更爱哪一个:我还是那东西?”

蒙太尼里站了起来。由于恐惧,他的灵魂在萎缩,而他的肉体似乎也已干瘪,像霜打过的树叶,变得软弱无力、老气横秋、憔悴颓丧。他从梦中醒来,眼前仍是一片黑暗和一间空房。

“亚瑟,稍微怜悯怜悯我吧!”

“当你的谎言把我逼到甘蔗园做奴隶的时候,你给过我多少怜悯?听到这话发抖啦——啊,菩萨心肠的圣人呀!这就是合乎上帝心意的那种人——不断地悔罪、苟延残喘的人。反正死去的只有他儿子一人。你声称你爱我,可你的爱已经使我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你以为听几句甜言蜜语,我就可以忘掉前尘往事,再拐回来做你的亚瑟?我,曾在肮脏的妓院里洗过碟子,为那些比畜牲还粗野的农场主当过马夫;我,戴着丑角帽、挂着铃铛,在跑江湖的杂耍班子里当过小丑,还到斗牛场为斗牛士们跑腿打杂;我,为每一个把脚踩在我脖子上的衣冠禽兽充当奴隶;我,饥肠辘辘,被别人吐唾沫,踏在脚下;我,连向别人讨口发霉的食物都遭到拒绝,因为狗有优先权。啊,说这些管什么用呢?我怎能说得尽你给我带来的灾难?而现在——你爱我!你对我爱得有多深?足以使你放弃你的上帝吗?啊,这个令人厌烦的耶稣到底为你做过什么,究竟为你吃过什么苦,使你爱他超过了爱我?难道就因为那双被钉穿的手,你如此钟情于他?那你看我的肉体吧!瞧,这儿,这儿,还有这儿……”

牛虻撕开衬衣,袒露出一片吓人的疤痕。

“神父,你的上帝是个骗子,他的伤口是伪造的,他的痛苦是在做戏!只有我才有权占据你的心!神父,你让我尝尽了天下所有的痛苦,你想象不出来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可我没有寻死!我挺过了一切磨难,耐着性子忍受着,因为我一定要回来跟你的这个上帝决战。我抱定了这个目的,拿它作为盾牌保护我的心,我才没有发疯,没有再死一次。现在我回来,却发现上帝仍霸占着我的位置——这个冒牌的殉难者,在十字架上只钉了六个小时便起死回生啦!神父啊,我在十字架上钉了五年,而且我也起死回生了呀。你怎么来对待我呢?你怎么来对待我呢?”

他停下来。蒙太尼里坐着,活似一尊石像,或者一具竖在那里的死尸。起初,听了牛虻势如山洪的激愤和绝望的陈诉,他微微打了打哆嗦,肌肉机械地抽搐了一下,好似挨了鞭打,可现在他倒十分平静。沉默了老半晌,然后他抬起头,有气无力但却很耐心地说:

“亚瑟,能不能解释得更清楚一些?我又糊涂又害怕,我听不明白你的话。你要求我怎么做?”

牛虻用幽灵一样的面孔对着他。

“我什么也不要求你。爱,怎么能强迫呢?你可以自由选择,看我们俩哪一个是你最爱的。你如果最爱的是上帝,那你就选择他。”

“我听不明白你的话。”蒙太尼里疲倦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有什么可以选择呢?往事是不能够挽回的。”

“你必须在我们俩之间做出选择。如果你爱的是我,就从脖子上取下那十字架跟我走。我的朋友正在安排一次新的越狱,有你协助会容易些。待我们安全地越过边界,你便公开地认我。可如果你爱我爱得不够,如果在你眼里这个木头偶像比我更重要,那你就去告诉上校,说你同意他的计划。要去就快去,省得让我看着你感到痛苦。我经历的苦难够多的了。”

蒙太尼里抬起头,微微颤抖着。他这下开始明白了。

“我一定跟你的朋友取得联系。不过……让我随你一道走是不可能的……我是个教士。”

“而我不接受教士的恩惠。我决不会再妥协了,因为我已经妥协够了,吃尽了妥协的苦头,神父。你必须放弃你的教职,要不就放弃我。”

“我怎能放弃你呢?亚瑟,我怎能放弃你呢?”

“那就放弃上帝。你得在我们之间做出选择。难道你想让我分享你的爱——一半给我,一半给恶魔一般的上帝?我决不吃他的残羹冷炙。你要是属于他,就不属于我。”

“你要把我的心撕成两半吗?亚瑟!亚瑟啊!你想把我逼疯吗?”

牛虻把拳头砸在墙上。

“你得在我们之间做出选择。”他又一次重复道。

蒙太尼里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匣子,里面放着一张又皱又脏的字条。

“你看看这个!”他说。

我以前相信你就和相信上帝一样。可上帝只是一尊泥塑像,一钉锤便可砸个粉碎;你一直用谎言欺骗我。

牛虻大笑一声,把字条还了回去。“十九岁的年轻人是多么天真啊!似乎拿起一把钉锤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东西砸个粉碎。现在还是这种情况——只不过这次是我将被砸得粉碎。至于你,你仍可以用谎言来蛊惑许多其他的人,他们甚至永远也不会发现真相。”

“随你怎样想吧,”蒙太尼里说,“也许处在你的位置,我会跟你一样残酷无情——只有上帝知道。我不能按你的要求做,亚瑟,但我愿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我愿安排你逃走,待你安全后,我就到深山里寻死,或者服过量安眠药自杀——你高兴让我怎么样都行。你满意吗?我只能做到这些。这是一桩大罪,但我想上帝会原谅我的,因为他比你仁慈……”

牛虻尖叫一声,猛然伸出两只手来。

“啊,太过分啦!太过分啦!我对你干了什么,你竟然这样想?你有什么权利……就好像我想找你报仇似的!难道你不明白,我只是想挽救你吗?难道你永远都不理解我对你的爱吗?”

他拉起蒙太尼里的双手,把热吻和泪水印在上边。

“神父,跟我们走吧!为什么要守着这个死气沉沉的教士和偶像的世界?这儿落满了旧时代的灰尘,腐朽霉烂、乌烟瘴气、臭味冲天!走出这个瘟疫横行的教会吧,跟我们一道投向光明!神父啊,只有我们才是生命和青春,只有我们才是永恒的春天,只有我们才是未来!神父啊,黎明即将来临,难道你不愿看到日出吗?醒来吧,让我们忘掉可怕的噩梦——醒来吧,我们将重新开始生活!神父啊,我一直爱着你——甚至在你害了我的时候,我的爱也没有改变——你还会害我吗?”

蒙太尼里抽回了双手。“啊,上帝可怜可怜我吧!”他高喊出声,“你的眼睛跟你母亲的一模一样!”

二人突然沉默了下来。在昏暗的暮色里,他们面面相觑,两颗心惊恐得停止了跳动。

“还有什么话要讲吗?”蒙太尼里低语道,“能给我一线希望吗?”

“不。除了跟教士们战斗,生命对我是毫无用处的。我不是人,而是一把刀子。如果你让我活下去,就是批准动用刀子。”

蒙太尼里转身面向耶稣受难像。“上帝啊!你听听这话……”

他的声音消失在空落落的沉寂中,没有人回答,只又一次唤醒了牛虻心里的那个喜欢嘲笑的魔鬼。

“大……大点儿声叫他,也许他睡……睡……睡着了。”

蒙太尼里像挨了打一样,猛然惊起,站在那儿直呆呆望着前方,过了一会儿,在床边坐下,双手掩面,泪水涟涟哭了起来。牛虻不住地打哆嗦,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这眼泪意味着什么。

他扯过毯子蒙住头,不愿听到那哭声。他,一个生气横溢的大活人,就要去死,这已经够他受的了。可他挡不开那哭声;那哭声在他的耳边轰鸣,在他的大脑里撞击,在他的脉管里跳动。蒙太尼里仍哭啊,哭啊,泪水从指头缝里滴落下来。

最后,他终于止住了哭声,像个刚刚哭过的孩子一样,用手帕擦干了眼泪。待他站起身时,手帕从他的膝盖上滑落在地。

“再谈下去是没用的,”他说,“你明白吗?”

“我明白。”牛虻木然顺从地回答,“我不怪你。你的上帝肚子饿了,得用我去喂他。”

蒙太尼里把脸转向他。即将挖掘的坟墓也不会比他们俩更静默。他们一声不响,痴情地凝视着对方的眼睛,就像一对被无法逾越的障碍隔开的情侣。

是牛虻先垂下了目光。他把身子向下一缩,蒙住了面孔。蒙太尼里明白这举动是让他走,于是便扭头出了囚室。

过了一会儿,牛虻惊坐起来。

“啊,我受不了了!神父,快回来!请你回来!”

门已经关上了。他睁大眼睛,目光呆呆地慢慢朝四周看了看,心里明白一切都结束了。那个加利利人胜利了。

整整一夜,下边院子里的小草轻轻地摇动——那草儿很快就会被铁锨连根铲起,枯萎而死;整整一夜,牛虻孤单单一人躺在黑暗里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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